第1章 徐家药铺(第2页)
几个少年狼狈地互相搀扶着,架起还捂着肚子首不起腰的王虎,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地挤出泥鳅巷,消失在街角,留下满地狼藉和污浊的泥水脚印。
巷口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徐清锋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丝,又揉了揉被打
得生疼的胳膊,这才转过身,看向还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周小六。
“喂,小六子,没事吧?”他声音里的凶狠退去,恢复了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带着点打完架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伸出手,想把周小六拉起来。
“清锋哥……”周小六抬起满是泪痕和污泥的小脸,看着徐清锋嘴角的伤和破了的衣服,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哽咽,“我…我连累你了…”
“屁话!”徐清锋一瞪眼,不由分说地把周小六拽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泥,“什么连累不连累!王虎那狗东西就是欠揍!以后他再敢欺负你,还来找我!”他语气豪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仗义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可是…可是你爹…”周小六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徐氏药庐的方向,充满了担忧。徐家伯父的严厉和清玄哥的安静,在镇上的孩子心里都是有些分量的。
提到父亲,徐清锋脸上那点打完胜仗的兴奋劲儿顿时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大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也朝药庐方向瞄了一眼,随即又强撑着挺起胸膛,故作不在乎地摆摆手:“怕什么!我爹最多骂我一顿!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快回家吧,看看你爹去!”他推了周小六一把。
周小六感激涕零,一步三回头地跑了。
徐清锋看着小六消失在巷子深处,这才长长吁了口气,脸上强装的镇定也垮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被扯破的衣襟,又摸了摸嘴角的伤,疼得“嘶”了一声。这回去,一顿骂怕是跑不掉了,说不定还得罚抄那劳什子的《百草经》……想到那密密麻麻的字,他就觉得头大如斗。
他垂头丧气,像个打了败仗的将军,拖着步子,磨磨蹭蹭地往药庐挪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青石板,而是烧红的铁块。
药庐里,焙炉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最后一碟紫血藤汁液恰好接满,清冽的紫色在青玉碟中微微荡漾。
徐清玄放下手中的银刀和小碟,动作平稳从容。他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地擦拭着指尖沾染的紫黑色汁液,仿佛刚才门外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不过是微风拂过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在他专注的心湖中真正留下。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口。
徐长林也放下了笔,抬头看向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神深处的无奈和凝重,却沉甸甸的。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垂头丧气、浑身泥泞的身影挡住了。
徐清锋站在门槛外,低着脑袋,不敢看父亲,更不敢看柜台后那个安静得让他心里发毛的兄长。他像只闯了祸的,自知理亏的幼犬,磨蹭着沾满泥浆的鞋底,期期艾艾地蹭进了门,声音细若蚊蚋:“爹…哥…我…我回来了。”
药庐内一片寂静。只有炉火在静静燃烧,药香无声弥漫。
徐长林的目光在徐清锋狼狈的衣服和嘴角的淤青上停留片刻,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叹息。那叹息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沉重,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对幼子屡教不改的失望,对他一身莽勇惹是生非的担忧,还有对这个风雨飘摇之家前途未卜的深深焦虑。他没有立刻斥责,只是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揉着眉心。
徐清玄则缓步从柜台后走出。他手里拿着一个白瓷小瓶和一块干净的软布,走到弟弟面前。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不起波澜。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徐清锋脸上的伤,只是将小瓶和软布递了过去,声音清冽平稳,听不出喜怒:“金疮散,自己擦擦。伤口沾了泥水,仔细些。”
徐清锋愣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兄长,对上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睛,心头没来由地一紧,慌忙接过小瓶和布,胡乱地点点头:“哦…哦,谢谢哥。”他不敢多言,拿着药,垂着头,像逃难似的快步溜向后院,留下地上一串清晰的泥脚印。
徐清玄的目光落在弟弟匆匆离去的背影上,又缓缓移到地上那串刺眼的泥印,最后,落回自己干净得没有一丝污渍的手指。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洁净感。他眼底深处,无声地分析着眼前的一切:弟弟冲动惹祸的必然,父亲忧心忡忡的无奈,以及这泥脚印所象征的,随时可能打破这药庐表面平静的混乱因子。
就在这时,门外街道上传来一阵异样的骚动。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凌乱的“嘚嘚”声,打破了小镇晨间的慵懒。紧接着,是几声粗粝、带着明显外地口音的呼喝,充满了不耐烦和某种居高临下的倨傲:
“让开!都让开!挡什么道!”
“滚一边去!瞎了你们的狗眼!”
声音蛮横,带着一股子煞气,绝非镇上居民。
徐长林猛地睁开眼,眼中疲惫瞬间被警觉取代。他迅速起身,几步走到门边,谨慎地朝外望去。
徐清玄也循声转头,清冽的目光投向门外喧闹的源头。他微微侧耳,捕捉着那些陌生的、充满戾气的声音,眉心再次蹙起,比方才听到弟弟打架时蹙得更紧、更深。
门外街道上,
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劲装汉子正粗暴地驱赶着路上的行人。他们穿着统一的玄色紧身衣,外罩半身皮甲,腰间挎着样式统一的带鞘长刀,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街道两旁的店铺和行人,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搜查的意味。其中却有个老道混杂其中,转动的罗盘甚是奇异。马蹄践踏过雨后湿漉的青石板,留下深深的、凌乱的蹄印。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冷硬的中年汉子,留着短髭,眼神尤其阴鸷。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街道两旁低矮的房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标记。当他的视线扫过徐氏药庐那半旧的牌匾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移开,但那短暂的一瞥,却让躲在门后观察的徐长林心头猛地一沉。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无声无息地顺着脊椎爬升上来。徐长林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门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认得那种眼神,那种煞气,绝非寻常商旅或江湖客。那是……一种属于黑暗和血腥的气息。久远的、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刺目的血色,猛地冲击着他的脑海。
他不动声色地迅速退后一步,将身体隐在门内的阴影里,低声对刚刚走回柜台边的儿子道:“玄儿,关门。今日……不做生意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徐清玄没有多问一句。父亲声音里那丝罕见的紧绷,像一根无形的弦,瞬间绷紧了他的神经。他立刻放下手中刚拿起的药杵,动作快而无声,几步走到门边,伸手去拉那两扇半开的厚重木门。
就在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那为首中年汉子阴鸷的目光,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秃鹫,倏地再次扫了过来!冰冷的视线穿透正在闭合的门缝,精准地钉在徐清玄清俊而沉静的脸上,也钉在了他身后阴影里徐长林瞬间僵硬的侧影上。
那目光中,没有好奇,没有询问,只有一种确认猎物般的冰冷和……一丝残忍的意味。
“吱呀——”
沉重的木门终于合拢,隔绝了外面嘈杂的马蹄声和蛮横的呼喝,也隔绝了那道令人心悸的冰冷视线。
药庐内,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只有焙炉里的炭火,还在角落发出微弱的、明灭不定的红光,映照着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也映照着徐长林陡然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抬头看向站在门边,同样脸色凝重的长子徐清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句干涩而沉重的低语,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
“祸事……怕是要来了。”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砸进了药庐死寂的空气里。
徐清玄站在门后阴影中,清俊的脸庞一半被炉火的微光映照着,一半沉浸在深沉的黑暗里。他静静地看着父亲瞬间苍老灰败下去的脸色,听着父亲那句如同叹息般的沉重低语。他只是微微抿紧了淡色的唇线,那双清冽的眼眸深处,如同风暴来临前冰封的湖面,沉静之下,是急速运转的冰冷寒流。无数念头、信息、父亲骤然剧变的反应、门外那些煞气腾腾的陌生人、他们腰间制式的长刀……所有的碎片在他脑中高速碰撞、组合、推演。
焙炉里的炭火,“啪”地爆出一颗微小的火星,转瞬即逝。炉上,那株徐清玄精心焙烤的紫血藤藤身,边缘己微微卷曲,色泽正由深紫转向沉稳的深褐,一缕内敛而奇异的药香,顽强地穿透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恐惧,悄然逸散开来。这缕代表着“祛毒存性”成功的药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后院方向,隐约传来徐清锋在水缸边撩水洗脸的哗啦声,以及他因为嘴角伤口被水刺激而发出的抽气声。他对此间陡然降临的沉重阴霾,浑然未觉。
临山镇的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厚厚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地压向这片山脚下的土地。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压抑的雷声,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焦躁地低吼。
一场酝酿己久的暴风雨,正无声地逼近这座看似平静的小镇。而那间小小的徐氏药庐,如同风暴眼中一叶脆弱的扁舟,己被无形的巨爪牢牢攫住。药香与血腥,沉静与风暴,宿命的齿轮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伴随着那声沉闷的雷鸣,缓缓地、不可逆转地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