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二打印江城 功亏一篑时(第2页)
“人呢?罗雨生跑哪去了?”李天保怒喝道,一脚踹翻了办公桌,酒菜撒了一地。
一个躲在柱子后的衙役被揪了出来,他吓得浑身发抖,跪地求饶:“大……大王饶命!县……县长早就从后门跑了,他……他说神兵进城就放火烧粮仓,引弟兄们去救火,然后……然后关门打狗……”
“不好!快去粮仓!”李天保心中大急,粮仓里不仅有粮食,还有不少进城后分散看守粮仓的弟兄!他转身就往外冲,刚到县衙门口,就看到南面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伴随着断断续续的爆炸声——那正是粮仓的方向!
原来罗雨生早有后手,他根本没指望能守住城门,而是故意让神兵进城,同时安排民团在粮仓埋下炸药,一旦神兵进城就引爆,既烧毁粮食断了神兵的念想,又能分散神兵的兵力。
“快救火!快!”李天保大喊着带人冲向粮仓,可火势太大,干燥的粮囤遇火即燃,火焰高达数丈,灼热的气浪让人无法靠近。更要命的是,天寒地冻,附近的水井都结了冰,根本找不到足够的水源。神兵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满仓的粮食被大火吞噬,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那是能让黔东百姓过冬的救命粮啊!
“罗雨生!我操你八辈祖宗!”李天保捶打着旁边的墙壁,拳头被磨出血来也浑然不觉。他看着火海中挣扎的弟兄,听着他们绝望的哭喊,心如刀绞。
就在这时,城外突然传来更密集的枪声,而且越来越近,夹杂着炮弹呼啸的声音。一个浑身是血的侦察兵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他的一条腿已经断了,是跪着爬过来的:“李元帅,不好了!裘千仞带了一个团的援军,已经到了北门,西门的残兵也杀回来了,咱们……咱们被包围了!”
李天保如坠冰窟,浑身冰凉。他这才明白,罗雨生根本不是逃跑,而是故意示弱引诱他们进城,然后调集援军合围。西路军溃败、粮仓被烧,这一连串的打击让神兵的士气瞬间降到谷底。
“突围!快从南门突围!”李天保当机立断,现在只有南门还在张金银手里,“张金银带弟兄们开路,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南门!我带剩下的人断后!”
可已经晚了。当他们赶到通往南门的街道时,发现这里已经成了人间炼狱。敌军的重机枪在街道两端架起,形成交叉火力,冲锋的神兵像割麦子一样倒下。街道上堆满了尸体,鲜血在雪地上汇成小河,流淌到低洼处又结成了冰。
张金银浑身是伤,正指挥弟兄们用尸体搭建掩体。他看到李天保过来,嘶哑着嗓子喊:“李元帅!快从旁边的小巷走!我给你们炸开一条路!”他怀里抱着一捆用棉被包裹的炸药,导火索已经点燃。
“张头领!别!”李天保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张金银看着他,露出一个惨烈的笑容:“告诉百姓……我们尽力了……”说完抱着炸药包冲向敌军的机枪阵地。
“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房屋都在摇晃,硝烟弥漫中,敌军的机枪火力暂时中断。“快!冲过去!”李天保大喊着带头冲锋,脚下踩着滚烫的碎石和血肉模糊的尸体,心中却像被刀割一样疼。
他挥舞着黄魂刀左冲右突,刀光所及之处,敌军纷纷倒地。但敌军的火力实在太猛,刚冲出没几步,又被压制在一处断墙后。李天保回头望去,身后的弟兄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浑身是伤,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和绝望。
就在这时,他看到王瞎子被几个民团士兵围在中间。老人已经没了拐杖,只能用手撑着地面,却依旧瞪着眼睛,用石块砸向敌军。一个民团士兵不耐烦了,端起枪对准了他。“不要!”李天保嘶吼着想去救人,却被密集的子弹压制在断墙后动弹不得。
“砰”的一声枪响,王瞎子缓缓倒下,手中还攥着半截被鲜血染红的“破城符”。李天保目眦欲裂,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站起身,不顾身边呼啸的子弹,挥舞着黄魂刀杀向敌军。
“黄魂护体!杀!”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刀刀致命。敌军被他的气势吓住,一时竟后退了几步。可就在这时,一颗流弹打中了他的胳膊,黄魂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剧痛传来,李天保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就在这危急时刻,李禄厚——李禄昌的弟弟,突然带着几十个德江神兵冲了过来。他们身上都浇了煤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火把,点燃后浑身冒着火焰,像一群火人一样扑向敌军。“李元帅快走!我们掩护!”李禄厚嘶吼着,身上的火焰已经烧到了头发,却依旧挥舞着大刀砍杀敌军。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也照亮了李天保含泪的双眼。他知道自己不能辜负弟兄们的牺牲,咬着牙捡起地上的黄魂刀,在几个亲兵的掩护下,钻进了旁边的小巷。身后传来火人的惨叫和敌军的枪声,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跑,泪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小巷狭窄而曲折,两旁的房屋大多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偶尔传来的枪声和哭喊声提醒着他这里正在经历一场浩劫。李天保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胳膊上的伤口越来越疼,失血让他头晕目眩,好几次差点摔倒在结冰的路面上。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南门的城楼。城楼上还插着神兵的黄旗,但已经被炮火打得千疮百孔。几个幸存的神兵正在城楼上向他挥手,示意他快些过去。李天保咬紧牙关,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冲向南门。
刚冲出城门,就听到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南门城楼被敌军炸毁了。李天保回头望去,城楼在火光中坍塌,那些掩护他撤退的弟兄们再也没有出来。他心如刀绞,却只能转身钻进茫茫山林,身后的印江县城还在燃烧,像一座巨大的火葬场。
不知在山林里跑了多久,李天保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一片厚厚的积雪中。他浑身是伤,左臂的伤口已经冻得发紫,意识也开始模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张羽耀站在面前,穿着那件熟悉的黄巾,脸上带着失望的表情。“总佛主……我对不起你……”李天保喃喃自语,眼泪混合着血水从眼角滑落,“我不该不听你的劝告,不该迷信符咒,不该急着攻城……弟兄们都被我害死了……”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血迹,还在给他的伤口包扎。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张羽翊和十几个幸存的神兵围在他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泪痕,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和疲惫。
“李元帅,你醒了!”张羽翊惊喜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们找了你好久……弟兄们……咱们只剩不到五十人了……”他低下头,哽咽着说,“西路军几乎全军覆没,李禄昌大哥、王老汉、张头领……都牺牲了……”
李天保闭上眼睛,一行清泪划过脸颊,在下巴处结成了冰。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被张羽翊按住:“李元帅,你伤得太重,先别动。”
“扶我起来。”李天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张羽翊犹豫了一下,还是和几个弟兄一起把他扶了起来。李天保望向印江县城的方向,那里的火光还未熄灭,在黑暗的天幕下跳动,像一只吞噬生命的巨兽,正在慢慢消化它的猎物。
“都怪我……”李天保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每一拳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是我太固执,以为有了符咒和勇气就能打赢一切,结果害死了这么多弟兄……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黔东的百姓……”
“不怪你,李元帅。”一个老兵突然开口,他是德江营的,名叫陈老栓,曾经跟着张羽勋在香树坝设坛,脸上刻满了风霜,“张佛主生前就说过,符咒只能壮胆,打仗还得靠真本事,靠人心齐。咱们输,不是因为没神保佑,是因为太心急,没章法,硬碰硬肯定吃亏。”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天保的脑海,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他想起胡胜海将军日记里的话:“民心即兵心,兵心即胜算。”想起冉少波教他们的战术:“避实击虚,声东击西。”想起枫香坝惨败的教训,想起弟兄们临死前的眼神……原来自己一直都在重复同样的错误,总以为“刀枪不入”的符咒能弥补战术的不足,却忘了最根本的东西:民心、纪律和谋略。
“挖个坑吧。”李天保突然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牺牲弟兄的尸体找回来,咱们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成为野兽的口粮。”
幸存的神兵们分散开来,在茫茫雪原中寻找同伴的遗体。雪地里的尸体太多了,有的被冻得僵硬,保持着冲锋的姿势;有的被炮弹炸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是谁;有的被马蹄踩得不成样子,只能从身上的黄巾辨认出是自己的弟兄。
李禄昌的尸体是在西门城墙下找到的,他还保持着向上攀爬的姿势,胸口的血洞已经冻成了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大刀。王瞎子的尸体蜷缩在县衙门口不远处,怀里还揣着一本破旧的黄号军残卷,上面用毛笔写着“民心即神”四个字。还有那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娃娃兵”,他胸前的纸红花已经被鲜血染红,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出征前他说要打进县城给娘讨口吃的,让娘过个好年。
李天保亲手为他们挖了一个大坑,积雪冻住了土地,每一镐下去都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震得他虎口发麻。但他没有停下,一下又一下地挖着,仿佛要把心中的痛苦和悔恨都挖出来埋进土里。
他将弟兄们的遗体一具具放进坑里,轻轻整理好他们的衣服,抚平他们脸上的皱纹。当埋到那个“娃娃兵”时,李天保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坑前,深深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他哽咽着说,“从今往后,我李天保再也不搞什么符咒神坛,咱们要学红军的样子,练真本事,为百姓打仗,绝不再让弟兄们白白送死!”
就在他磕头的瞬间,突然发现坑边的雪地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半截的石碑。石碑上刻着模糊的“黄”字,边缘已经风化,显然是年代久远的古物,像是黄号军起义时留下的残碑。更诡异的是,碑石上竟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刻痕缓缓流下,在雪地上汇成四个清晰的字:“民心即神”。
李天保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想起张羽勋用“神水”聚拢人心,其实那“神水”只是普通的山泉,真正起作用的是他关心百姓疾苦的心;想起张羽耀为掩护百姓牺牲,他用生命践行了“保民安境”的誓言;想起那些冒着生命危险掩护神兵的黔东百姓,他们才是真正的“神力”来源。
原来真正的“神力”,从来都不是符咒和神水,而是百姓的支持和弟兄的团结。所谓的“黄魂护体”,护的不是个人的性命,而是黔东百姓的安宁;所谓的“破城符”,破的不是城墙的坚固,而是贪官污吏的人心。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李天保抚摸着冰冷的残碑,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却不是悲伤,而是顿悟,“总佛主,胡将军,你们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站起身,对幸存的神兵们说:“把这截残碑带上,它就是咱们新的神坛。从今天起,咱们的‘护体功’是保家卫国的勇气,咱们的‘破城符’是百姓的支持,咱们的‘神兵咒’是团结一心的信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弟兄的脸,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和希望:“总有一天,咱们会打回印江城,但不是靠符咒,是靠本事,靠民心!咱们要让黔东的百姓过上好日子,让弟兄们的血不白流!”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地覆盖了坟茔,也覆盖了血迹,仿佛要将这片土地上的伤痛都掩埋。但李天保知道,有些东西是雪埋不掉的——弟兄们的牺牲,百姓的期盼,还有那颗在血与火中觉醒的心。
李天保带着残部消失在茫茫山林中,身后的印江县城还在燃烧,但他们知道,一个新的开始,已经在风雪中悄然萌芽。而那块泣血的残碑,将见证这支农民武装从迷信走向觉醒的艰难蜕变,见证他们在红旗的指引下,为了黔东百姓的幸福和安宁,继续浴血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