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苛政噬干人 黔东燃恨起(第2页)
李天保站在人群外,听着外乡人描述神兵如何刀枪不入,如何杀贪官,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苏醒。他握紧了腰间的柴刀,刀把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或许,这真的是条活路?
务川县金竹乡的山路比印江更险。张羽耀揣着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饼,已经走了三天。他是听一个逃荒的人说的,金竹乡香树坝有个叫张羽勋的人,在山洞里行医,能治各种疑难杂症,而且分文不取。他把家里仅有的一床破棉被留给妻儿,嘱咐他们要是自己没回来,就去投奔远方的亲戚,然后揣着半块玉米饼就上了路。
山路陡峭,荆棘丛生,张羽耀好几次都差点滑倒,咳嗽也越来越严重,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他渴了就喝路边沟里的泥水,饿了就啃两口玉米饼,玉米饼太硬,咯得牙床生疼,可他舍不得多吃,这是他唯一的干粮。第三天傍晚,他终于走到了香树坝,这里在一片深山里,周围都是高耸的山峰,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着,若不是逃荒人给的标记,根本找不到。
张羽耀拨开藤蔓,一股潮湿的凉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洞里不算太大,能容纳几十个人,洞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火苗跳跃着,把周围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十几个农民围坐在火边,有的咳嗽,有的瘸腿,有的脸上长着恶疮,都在安静地等着看病。
洞的最里面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脸上有几颗麻子,看起来普普通通,不像个医生,倒像个常年劳作的庄稼汉。他看见张羽耀进来,站起身招呼:“这位兄弟,你是来看病的吧?哪里不舒服?”
这男人就是张羽勋,大家都叫他“癞子东林”,因为他头上长过癞子,虽然好了,却留下了疤痕。张羽耀点点头,把自己的病情一说,咳嗽又忍不住发作起来。张羽勋让他坐在火堆旁,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些晒干的草药,有蒲公英、金银花,还有些张羽耀不认识的植物。他又取来一碗清水,是从洞壁渗出来的山泉,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念咒语,接着把草药往水里一泡,递给张羽耀:“喝了吧,保管见效。”
张羽耀半信半疑地接过碗,水有点苦,还有股淡淡的草木灰味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一饮而尽。奇怪的是,喝完没多久,胸口的憋闷感真的减轻了,咳嗽也少了许多。他又惊又喜,对张羽勋拱拱手:“先生真是神医!”
张羽勋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指着洞壁上用木炭写的标语:“我不是神医,我是受苦人。你看这上面写的——‘灭丁、灭粮、灭捐’,这才是治病的根本。苛捐杂税不除,抓丁拉夫不止,老百姓就算没病,也得被逼死!”
洞里的农民纷纷点头附和。一个瘸腿的汉子说:“张大哥说得对!我儿子就是去年被抓去当壮丁,死在了战场上,连尸首都没回来。官府还逼着我交‘壮丁捐’,说我儿子是为国捐躯,家里要光荣纳税,不交就烧房子!”另一个老婆婆抹着泪:“我家老头子就是因为交不出粮,被差役打断了腿,躺了半个月就走了,临死前还喊着‘我没粮啊……’”
张羽勋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眼神坚定:“兄弟们,官府靠不住,神仙也靠不住,要活命,只能靠自己!我张羽勋虽不是神,但我能让大家团结起来,一起反抗!喝了我的神水,不仅能治病,还能刀枪不入,咱们组成神兵,杀贪官,抗苛税,让穷人能活下去!”
他从角落里拿出一把大刀,刀身锃亮,一看就是经常打磨。他举起刀,往自己胳膊上砍去,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刀被弹开了,胳膊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众人惊呼起来,纷纷凑近了看,七嘴八舌地说:“真是神法!太厉害了!”张羽勋又让一个年轻小伙子试试,小伙子怯生生地拿起刀,闭着眼睛砍了他一刀,结果还是一样,刀被弹开,胳膊没事。
张羽耀看得目瞪口呆,心里的绝望仿佛被这“神法”照亮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张羽勋磕了个响头:“张大哥,我愿意跟着你!只要能让老百姓活下去,我这条命给你都行!”
洞外,夕阳的余晖透过藤蔓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羽勋扶起张羽耀,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坚定:“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苛政猛于虎,可猛虎也怕群狼,只要咱们团结起来,就没有打不倒的恶势力!”
那天晚上,张羽耀在山洞里住了下来。他听张羽勋讲如何组织大家,如何反抗差役,心里的希望一点点升腾起来。篝火旁,大家轮流说着自己的苦难,说着对未来的期盼,没有人再提咳嗽,也没有人再喊饿,每个人的眼里都燃起了火焰。
务川县衙内,县长娄聘三正对着算盘发脾气。他穿着件丝绸马褂,戴着金丝眼镜,手指上戴着玉扳指,看起来斯斯文文,可算盘打得噼啪响,眼里满是贪婪。财政报表上的数字越来越难看,军阀蒋在珍催着要“剿匪捐”,说是要镇压“作乱的神兵”,可县里的百姓早就被榨干了,连他自己都知道,再逼下去,恐怕真要出乱子。
“县长,不好了!”差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的帽子都跑掉了,“金竹乡那边真的闹起了神兵,领头的叫张羽勋,聚集了好几百人,他们拿着大刀长矛,在香树坝设坛,还喊着‘灭丁、灭粮、灭捐’的口号,昨天把催捐的王差役给打伤了,现在到处都在传,说他们刀枪不入!”
娄聘三“啪”地一声把算盘推到一边,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反了!简直反了!一群乡野村夫也敢作乱?传我命令,让保安队去镇压!把那个张羽勋抓来,本官要亲自审问!”
“县长,保安队只有几十人,而且……而且听说那些神兵真的刀枪不入,保安队的人不敢去啊……”差役结结巴巴地说,额头上冒出冷汗。娄聘三心里一虚,但嘴上仍硬气:“胡说八道!哪有什么刀枪不入?都是妖言惑众!去,把付恒中旅请过来,就说县里有匪患,让他们派兵围剿!出了事本官担着!”
他以为这样就能平息事态,却没想到,这道命令成了点燃黔东烽火的火星。付恒中旅是军阀蒋在珍的部队,纪律涣散,比土匪还狠。他们接到命令后,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金竹乡,不仅没剿匪,反而在沿途的村子烧杀抢掠,把老百姓家里仅有的粮食、牲口都抢走了,遇到反抗的就直接开枪。
香树坝附近的覃家村有个教书先生叫覃辉培,五十多岁,平时为人正直,见不得百姓受苦。他看着付恒中旅的士兵抢东西、烧房子,气得浑身发抖,组织村民拿着锄头、扁担反抗,结果被抓住了。付恒中旅的旅长让人把覃辉培绑在老操坝的柱子上,当众宣布他“通匪”,然后一刀砍了他的头,把头颅挂在城门上示众,旁边还贴了告示:“通匪者,以此为例!”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德江、印江、沿河各县。张羽耀正在家里养病,听说覃辉培的遭遇,气得把手里的药碗都摔了,碎片溅了一地。他找到张金银和张羽翊,两人也是一脸怒容,手里紧紧攥着柴刀。
“兄弟们,不能再忍了!”张羽耀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务川的神兵说得对,要活命就得反抗!覃先生只是说了句公道话,就被砍了头,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是这个下场!咱们去投奔张大哥,组建神兵,跟他们拼了!”
张金银把柴刀往石头上一磕,火星四溅:“早就该这样了!再等下去,不是饿死就是被抓去当壮丁,不如拼一把,死也死得值!我这就去通知村里的人,愿意去的都跟我们走!”
张羽翊也点头:“我去准备干粮和水,咱们今晚就出发!”
当天夜里,三十多个村民悄悄聚集在晒谷场,有年轻力壮的汉子,有带着孩子的妇人,还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背着简单的行李,手里拿着镰刀、锄头、柴刀,在月光下悄悄往务川方向走。路上,他们又遇到了其他村子的人,都是听说神兵的事,要去投奔张羽勋的,队伍越来越大,走到半路已经有上百人了。大家互相搀扶着,谁也不说话,但脚步都很坚定。
1932年的夏天,黔东的太阳依旧毒辣,可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种新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苛政猛于虎,可当老虎把兔子逼到绝境,兔子也会亮出獠牙。从务川香树坝的山洞,到德江稳坪的晒谷场,再到印江杉树乡的山路,越来越多的穷人举起了反抗的旗帜。他们或许没有精良的武器,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不反抗,就只有死路一条。
煎茶溪的廖百川站在窗前,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呐喊声,像是有无数人在呼喊。他从床底下的砖缝里拿出藏着的诗稿,借着月光又添了一句:“莫道黔东无好汉,星火已燃待燎原。”写完,他把诗稿重新藏好,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光亮。那光亮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无数穷人的希望之路。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香树坝的山洞里,张羽勋正在给新投奔来的百姓分发草药,篝火旁,张羽耀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坐在一起,听着张羽勋讲述反抗的计划,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山风吹过洞口,带来远处的风声,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