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六 作品

第216章 七品廨檐生腐藓,朱门幻影噬心肝

更深漏永,翊坤宫鲛绡帐低垂,如懿陷锦衾,眉颦若蹙,香汗凝额。梦魇如江南三春无垠烟雨,悄然噬其神魂。

彼时,她非中宫,乃名唤‘青樱’之稚女,囿于江南水汽氤氲、终岁难曦的七品官廨。

梦中南国,绝非丹青点染之诗境。

临窗酸枝小杌,窗外青石巷弄幽深。那江南风,迥异北地之爽飒,独蕴一股黏滞。恰似浣妇未拧的湿帕,软塌潮濡,贴肤拂过,顿生细栗,撩人心烦。更裹挟巷口豆腐坊蒸腾豆腥、河岸沤烂水草腐息、并谁家总晒不透的咸鱼齻菜浊气,自棂隙钻入,缠发绕襟,无孔不入。

‘青樱’厌极此风,视若无形之手,欲剥其乌拉那拉氏傲骨,揉捏成市井中一庸常、带着水腥气的姑娘。

江南雨,亦不似北地骤雨,来去铿然。此雨缠绵、阴鸷、无休无歇。常于不经意间飘洒,细若牛毛,密如蛛网,无声濡透乾坤。檐溜滴答,敲击厚藓覆阶,其声单调迟滞,恍若永劫,闻之心窍亦生茸茸绿霉。雨水沁壁,蜿蜒暗渍,如新愈旧创。满室霉朽之气蒸腾,木器触手潮黏,箱笼衣物纵置芸香,终难掩蚀骨的朽意。髓海几被此阴湿浸透生锈。故常凝睇窗外灰蒙天际,视此雨如织就的巨网,黏稠无边,将己与此仄小官廨、局促南国,死死囚缚。

廨舍狭陋,远逊京邸之宏阔。阿玛一身七品鹭鸶补服,于此江南市井烟火中,愈显黯淡窘迫。乌拉那拉氏之姓,于京师乃镶金勋贵的符牌,然落此远离枢要之水泽,便如明珠投浊渊,光华尽没,轻若微尘。

额娘常于其耳畔低语,声含悲凉之傲与不甘:“吾儿青樱,汝乃乌拉那拉氏骨血!吾族累世簪缨,曾出椒房之主、辅弼重臣!纵为旁支,此血脉之贵,亦百倍于蓬门!”遂珍重取一褪色锦囊,内藏数枚因系旁支而纹饰不全的故族之徽。清誉指尖抚过冰凉的金铁,听母细述京师府邸的朱门高墙、车马喧阗;宫阙嵯峨、钟鼓清越;同宗贵女如何衣最新宫锦,于簪缨园囿簪花斗茗,一举一动皆牵动九城视听。

斯言如种,于稚嫩的心田疯长,终成蔽日遮天之林,尽是对神京的无限渴慕。而眼前真实的江南,此濡湿的巷陌、霉朽之气、俚俗乡音、碌碌市井,于其目中,皆成粗鄙、腌臜、令人窒闷之囹圄。

彼厌此间一切:厌市廛聒噪刺耳之呼喝,厌河上舟子粗嘎之号子,厌邻妇琐碎之鸡虫,尤厌同龄女伴身染难涤之市井俗气。

视彼等为瓦砾,不配与己乌拉那拉氏格格并论。遂以远祖荣光织就虚幻之幔,恃倨傲疏离,自绝于周遭。

梦境倏转。似值上元灯夕,额娘携其游。河畔灯海流辉,人声鼎沸。一画舫华饰徐过,舫上笑语琅然,操京师雅言,男女凭栏观灯,气度清华。她目瞬为所夺,痴望之,恍见京华投影于此水乡。

忽一粗壮妇负沉担,汗浃身,挤撞而过,污其新裁、仿京样之罗裙。妇惶然谢罪,土音浓重。此一瞬污渍与刺耳乡谈,如冰水灌顶,将她自短暂迷梦中浇醒!巨耻深厌攫其心魄!

己岂属此间?焉能与斯辈为伍!

满街灯火、俚俗喧阗,于其目中顿化可憎之景。愤然甩脱母手,不顾呼唤,惟欲奔离此令其倍感屈辱窒闷之场。

碎影重聚。

‘青樱’独奔至廨后园僻静的假山石罅。此处阴湿晦暗,石隙遍生滑腻青苔。她蜷缩隅角,抱膝,清泪暗垂。耳畔恍闻白昼闲言:“……乌拉那拉?嗬,纵煊赫门楣又如何?离了京师龙庭,在这江南水洼,七品微员之女,还能翻起几尺浪?不过比小户多个空衔罢了……”

此言若冰锥,刺穿了她恃家族荣光所筑的脆壳。

然也!远离九重权力之心,此‘乌拉那拉’四字,究值几何?世人眼中,己不过七品外官弱女,与江南芸芸何异!姓氏之傲,映照现实之冷,苍白复可笑,反激其心底更烈的不甘与怨毒。

她恨!深恨此江南!恨其消磨族辉!恨其困己于方寸!

遂紧攥幼拳,指甲深陷掌心,对那苔痕斑驳、湿冷滑腻之石壁,无声嘶啸:“吾必离此樊笼!定入神京!惟彼处,乌拉那拉氏之女,方非尘芥!”

‘青樱’茕立雨中,单衣早被浸透,贴附于嶙峋瘦骨,寒彻肺腑。她倔然仰起苍白小脸,目力欲穿透重重雨障,直抵那传说中巍峨煊赫、足堪安放毕生野望的北天京师——然,视线穷极处,雨雾翻涌间,非见朱甍碧瓦、宫阙参天。竟是一双眸!

属其姑母之眸。

巨眸悬于江南阴晦的雨空,居高临下、剔骨析髓的觇视着。

彼在‘观’她。

观此困囿江南、远离枢要的疏房侄女。

观七品微员弱女单薄的身量、未开的眉目。

观那身被雨污、式样粗陋的布裙。

更在‘权度’——以簪缨世族掌舵者特有的、精算锱铢的冰秤,权度眼前孤雏,于盘踞京师的本家,究存几何裨益?

‘青樱’恍闻那秤杆之上,己身所在之盘,于姑母意念拨弄间,发出微而刺耳的“咯噔”声。其素日恃若性命的‘乌拉那拉’姓氏,于此位真正执掌族柄的姑母目中,不过谱牒间一模糊的旁支注脚,一待‘归置’之微物。

俄顷,天际巨眸深处,掠过一丝尘埃落定般的轻藐。

此等旁支微末,纵有几分清致,亦属等闲。既无煊赫母族可倚,复远权枢滋养,其用至微,大抵止于——“归置……侍妾之位,足矣。”

‘青樱’如遭电殛!周身剧颤,仰首之姿顿僵若石俑!冷雨顺其僵颈滑入衣领,不抵心口刹那爆裂的剜心之痛与透骨奇寒!

她自幼闻乌拉那拉氏先祖位极人臣、母仪天下,骨血浸染此姓之傲。奋力欲脱此江南泥淖,所求者,他日立权力之巅,正证‘乌拉那拉’之辉!所慕者,凤冠翟衣、母仪天下、青史垂名!岂是……岂是此货殖般任人归置、侧室名分尚且不配的区区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