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活了(第2页)
她捻着一枚剥了皮的荔枝,纤纤玉指点了点当中铺开的两张并排画案:“好了,人齐了,地方也给腾得干干净净,开始吧!都给本郡主看真切了,雅集雅量,一个笔画也别落下!”
她身旁的大丫鬟连珠垂手立着,眼神冰冷地在两处画案来回扫。
楚明钰坐在左边那张案前,腰背挺直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案头一应俱全的上好用具——澄心堂特制的玉版宣、贡墨、装着各色石青石绿蛤粉的珐琅小碟,甚至有一小碟特调的澄金。
她的目光死死落在那一寸寸雪白刺目的纸面上,指间掐着一块刚从松烟墨锭上掰下来的小块,尚未捏碎,指尖却用力到指甲盖边缘渗出了青白色。
卫雯琴她们那群“闲话”的低语时不时飘来几个字眼,什么“虞先生弟子”、“名师高徒”,像小虫子往她耳膜里钻,搅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右手边的楚明姝则显得截然不同。她面前的那张普通松木画案相对朴素得多,笔是常用的一套兼毫、紫毫,颜料也只配了最基础的几色,甚至没有镇纸,只用一块打磨光滑的鹅卵石压着宣纸一角。
可她的神色却松弛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凝神的专注。
刚才门外与徐澜曦那短暂的交集,仿佛拂开了心口的积尘。
她拿起一支羊毫笔,在笔洗里略略湿润,又从容地在墨池里蘸了个半饱,动作舒缓流畅,不见丝毫滞涩。
笔尖悬至纸面上方寸许,目光垂落,周遭的喧哗与注视仿佛瞬间被隔绝。
雅集自然不止这两位主角。
靠水阁角落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浓荫下,靖国公世子顾长安正悄然立着,竭力将自己高大的身形缩进树影里。
他面前那张长案上摊开着一幅已完成的画,已提过款落过印,只求快快撤走。
这种真假千金针锋相对的浑水,多看一眼都嫌麻烦。
可惜,他越想躲,有人越是把他往光亮处扯。
长庆伯世子戚耀光像条专嗅热闹的猎犬,目光来回巡视。一瞥见槐树底下那道青色身影,乐了,几步就蹿了过去,声音拔得老高:“嘿!顾兄!躲这儿数叶子呢?快快快,站这儿哪看得清呀!主位那边才叫热闹!”
他不容分说,仗着力气大,一把攥住顾长安的小臂,拖着就走。
顾长安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半推半就地就被拉回了水阁中央。
无奈皱眉,甩开戚耀光的手:“戚世子松手!我自己走!”
语气隐有不悦,但也不敢太显。
顾长安刚站稳,还没缓过口气,另一个身影已经端着酒杯凑了上来。
晁祯抿了口手中杯里的琥珀色清酿,好整以暇地踱到顾长安身侧。
“长安兄,”晁祯压低了点声音,恰好能让周围的戚耀光和邻近几个竖起耳朵偷听的公子小姐听清。
他刻意朝前面并排两张案子的方向抬了抬下颌,语调拖得意味深长,“真真是场好戏啊。”
他目光在楚明姝和楚明钰身上来回梭巡了一圈,又落回顾长安脸上,带着试探,“前头那位是早年与你有婚约的吧?”他意指楚明姝。
“后面这位,”目光扫向楚明钰,“是你现任未婚妻?啧啧,”他咂摸了一下嘴,笑容加深,“当真是造化弄人,这水火同台的场面,长安兄看着,心向着哪一边呢?哦,说错了,该问——站在哪一边?”
这话如同两根带刺的针,精准地扎进顾长安最不愿面对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向后挪了小半步,想避开晁祯,腰侧却“砰”一声撞在身后案角上。
痛!
顾长安几乎要闷哼出声,脸色瞬间青了三分。
他咬着后槽牙,强忍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休得胡言!谁都不站!区区画作而已!”
晁祯满意地看着顾长安的狼狈模样和扭曲的表情,那正是他想要的反应。
他呵呵轻笑一声,酒杯在指间转了转,状似不经意地朝着坐在主位的凌昭阳方向,略抬了抬下巴:“也是,不过一时之短长罢了。有些人啊,心气高着呢。眼皮子底下这点鸡毛蒜皮的胜负,哪入得了眼?”
他话锋微妙地一转,意有所指,“就说浏阳郡主,金枝玉叶,眼界非凡,寻常闺阁手段自然看不上眼。若有人能得其青眼。啧啧,才是真正的前程远大!”
他那双含笑的眼盯着顾长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暗示。
顾长安被他这话里的意思刺得更加别扭,如同吞了苍蝇。
不多时,楚明姝手腕轻提,最后一笔落下。
细长的笔尖在一条锦鲤尾鳍末端微妙地一转一顿,流畅勾连出水波的尾痕。
饱蘸淡赭的锋毫离纸。
她直起身,轻轻吁了口气,带着几分倾注心神后的松懈。
目光平和地投向自己的画作,并没有立刻看周遭反应。
静。
一种奇异的寂静以那张画案为中心,在嘈杂的水阁内蔓延开来。
无数道目光,或讶异、或探究、或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张铺展的宣纸上。
最先打破这诡异死寂的,是一声控制不住的倒抽冷气,旋即化作极低的一句“老天爷……”——不知哪位小姐发出的。
紧接着,无法用词语描述的惊叹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片涟漪。
“这鱼……活了?”
“水!那水纹动的样子!”
“鲤戏水,竟能画出这般神韵……”
晁祯手里的酒盅停在了唇边,里面清亮的酒液微微晃动。
他本是带着三分嘲讽七分审视来看这场戏,此刻那惯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底的玩味被一层惊诧覆盖。他下意识地朝着画案方向迈了半步。
戚耀光更是“噌”地一下就蹿了过来!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推开身前挡着的人,伸长脖子往楚明姝的画案上瞅,嘴里还在嚷嚷:“哪儿呢哪儿呢?让开点!让小爷瞧瞧!能吹得有多神……”
他这么一挤一喊,像开了闸门。
人潮涌动,竟将在角落竭力想要隐形脱身的顾长安也裹挟着往前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