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月猴年 作品

第3656章旗影垂垂囚身影,柴声叩叩传消息

  或许下一个亡魂,就是我的。

  我是乐进。

  之前我扮作贩柴人混入城中,远远看见夏侯将军在二楼窗前。

  喝酒。

  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当我和夏侯惇对视的时候,我依旧不敢置信。

  夏侯惇竟然可以安然无恙的在城中喝酒?!

  我绝不会认错!

  没来安邑之前,我设想过很多……

  甚至想过夏侯惇会被捆绑起来,像是一只猴子一样,囚在笼子中示众。

  可是唯独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可以如此的逍遥!

  或许也不算是逍遥自在……

  因为我也在夏侯惇的不远处,发现了一些骠骑军的兵卒,有明哨,也有暗哨。

  这或许是在监视夏侯惇,也或许是在保护夏侯惇。

  或者两者都有?

  丞相的密令在我怀中发烫。

  发烫的不是丝帛,而是隐藏在墨色之下的意思。

  若不能救,便让他『自愿』尽忠。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理解错误……

  可我知道,若他死,夏侯氏必迁怒于我;若我救,便是步曹休后尘。

  虽然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是我知道,华夏之中,最多的并不是敌人的刀枪,而是内斗之时自己人射来的箭矢。

  而且站得越高的人,便是越容易成为其他人暗箭的目标……

  我不明情况,所以我先离开了,但是夏侯惇明明看见了我,却没有揭发我。

  没有骠骑军的兵卒在城内城外抓捕。

  这或许是好事,也或许是坏事。

  在城外野人一般生活了十几天之后,我决定必须再见一次夏侯惇。

  ……

  ……

  乐进抬头看着安邑县城的城门,裹紧身上那件沾满尘土的粗麻短褐,混杂在入城的人流里。

  他背上沉重的柴捆,压得身形更显矮壮,混在一群真正的贩夫走卒中间毫不起眼。

  他之前装扮过文士,混上了酒肆喝酒,但是他实在是和文人太不搭了,要不是他警觉,走到半路上就在小巷子里面将文士行头都换了,怕不是早就被人一路跟到了藏身之处!

  所以,他不能再混上酒肆了……

  现在换成了劳力模样,就自然了许多。

  前几次混进城,以及这一次,城头和城门值守的兵卒在乐进身上扫过好几次,也都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

  因为乐进原本就是行伍出身,风霜雨露在他脸上身上留下了和那些士族子弟完全不同的痕迹。如果不是扒拉开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的疤痕,其实他和那些劳苦的百姓也相差无几。

  乐进埋着头,脚步不疾不徐,混杂在柴草与汗水的酸腐气息中,悄然滑入了这座河东郡的坚城。

  安邑县城,包括河东在内,都是外松内紧。

  外松,是因为现如今河东不是需要紧张的氛围,压抑的环境,而是需要更多更快的恢复生产生活秩序,如果天天不是兵马来去,就是抓捕奸细,百姓民众自然会紧张起来,无法正常生活。

  而且,关键的问题是,有谁能保证小吏不会『抓错人』?

  跨县抓人,有没有可能抓错?

  但是抓错了会认错么?

  认错了就等于是百姓民众知道暴力机构就仅仅是暴力机构而已,并不能代表青天,也无关什么忠孝仁义,而且还会引来下一次抓捕的时候百姓民众的质疑。

  所以打死也不会认错的。

  可是不认错的这种方式,无疑又是助长了那些『工作简单粗暴』的小吏的气焰。

  大不了道歉么!

  所以,为了安定,荀谌在河东安邑,选择的方式就自然不可能是高调的这抓那抓,而是尽可能的减少抓捕,将经济恢复农业工业的生产放在明面上。

  这也符合河东百姓民众的需求。

  也就会给乐进这样的人一些机会……

  大汉当下还是做不到刷脸系统的,像是后世那种什么都要刷脸的App,收集了大量人脸的数据,在必要的时候就可以冒充某个人活着,毕竟那个原本的家伙,所有的行为都在大数据当中留下了痕迹,就连每天撸几次都可以在手机或是电脑的日志当中调取出来。毕竟一般的百姓民众,也不知道自己花了钱的手机电脑,进行某些活动的时候,手机电脑的摄像头的权限到底是给了谁。

  混进城不难,因为安邑县城需要很多物资。

  比如乐进挑的柴。

  但是想要在城内长时间驻留,那就难了,尤其是想要在夜里留在城内,不仅是要有户籍证明,还要有路引过所。

  类似于后世某个阶段的介绍信。

  没有介绍信也可以在街上走,只要不碰到巡检检查就没事,但是别想住宿,甚至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如果乐进真的只是买柴火的,那么也不需要什么路引过所,大部分的砍柴人卖了柴火,就会换取一些生活物资,然后就离开城镇,重新回归山林生活。

  而乐进就不能那么快的卖掉柴火,否则就显得他在城内走来走去,很突兀。

  乐进的选择,就是加高柴火的售价。

  城内的喧嚣扑面而来,似乎那不久前的血腥,已经成为了街道上飞扬的尘埃。

  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里,夹杂着一些欢声笑语。

  乐进随着人流,往城中热闹的地方走去,心情却没有因为周边的气氛而欢快起来。

  这几天,他老是梦见曹休。

  曹休那张已凝固了所有不甘与惊愕的脸庞,也似乎从噩梦里面爬出来,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这位曹氏宗族里备受期待的骁将,他的热血也曾滚烫地泼洒在安邑冰冷的城墙下,试图撕开一道缺口,救出被囚的夏侯将军。

  结果呢?

  换来的却是什么?

  在乐进的梦里,曹休一次次的被射倒,连同他的部众被射得和刺猬一样,躺倒在血泊之中。

  曹休死后的空洞的眼眸,似乎也注视乐进,像一个无声的警钟。

  乐进佝偻着背,在街巷间穿行,柴捆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

  他必须去前面的市集。

  上一次见到夏侯惇的那个酒肆。

  这当然会有危险,但是距离上一次露面之后,安邑城中并没有派遣出兵卒来大规模的抓捕,就说明至少夏侯惇没有出卖他。

  也有可能是放长线钓大鱼。

  谁知道呢,总是要试一试……

  转过了街角,乐进抬头,看见了那个酒肆。

  ……

  ……

  或许我就不应该继续活着。

  我是夏侯惇。

  安邑的夜,浓得化不开。

  每一夜,我都在噩梦当中不断的沉沦。

  即便是到了白天,我也依旧不太能分清楚究竟是不是在噩梦里面。

  死去的人,失去的机会,都时时刻刻在我脑海里面挥之不去。

  白天的时候还好,到了夜间,我蜷缩在床榻上,听着冷风在窗楣的缝隙当中尖叫,闭上眼,却难以安眠。

  耳朵捕捉着周边每一点可疑的声音,就连远处的刁斗上的报时声,院落之外兵卒甲士巡逻的沉重脚步,甲叶摩擦的哗啦声,都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我死死的困住。

  我虽然可以活动,但是不管是走到哪里,都是在牢笼之中。

  屋内,从床榻到门口十步。

  从房屋到院门,是四十二步。

  院墙高三丈。

  出了院子之后,经过街口,是两百四十步。

  从街口到酒肆,便是我在这个牢笼之中,所能走的最远的距离……

  直至,我看见了乐进。

  他是来救我的?

  还是……

  黑夜之中,我辗转反侧。

  或许应该『体面』一些?

  在这牢笼里面,有时候会有肉吃,然后就会有一柄切肉的小刀。

  或许可以将这柄刀,送入自己的喉咙?

  快一点,准一点,狠一点,就可以结束痛苦,也结束自己的煎熬。

  可是,都已经熬过这么长时间了,现在自我放弃,自我了结,那么之前的痛苦,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之前的忍辱负重,又有什么意义?

  不,我还要再见乐进一次,而且还不能被这些监视我的骠骑兵卒发现……

  ……

  ……

  有形的囚笼,谁都看得到,但是无形的牢房,却笼罩在夏侯惇的四周。

  这是他在安邑的囚笼。

  夏侯惇站在酒肆二楼的窗前,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楼下喧嚣的市集,实则如同鹰隼般锐利。

  他的无形的牢笼的范围,一直延伸至此。

  这扇窗户,便是他窥探外界、传递信息的唯一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