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蚕土豆 作品

第37章 少年见少年

  既然是要决定用何种方式来解决两座天下的归属,那么议事者的资格,至为重要。

  白泽之于蛮荒,当然是有资格的。虽然如今蛮荒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还是剑修斐然。

  由郑居中担任这个“中间人”,这位魔道巨擘的实力当然毋庸置疑,但是难免让人怀疑郑居中的用心,会不会联手浩然布局。

  而陈平安能否代替浩然决定此事,好像就有一种“实与名不与”的意思。

  毕竟中土文庙才是浩然正统所在,礼圣才有资格参与这场“三人会谈”。

  但是“接引天地通”和“杀周密者”的事迹和身份,好像分量又足够服众。

  简而言之,今天只要礼圣不露面,陈平安就是这处战场的浩然话事人。

  何况如今浩然和蛮荒的战局,当初也是年轻隐官最早撂下一句“那就打”,之后才是礼圣附议,最终无数浩然豪杰选择跟随。

  此刻有一头藏头藏尾的蛮荒大妖使用秘法,终于问出一个谁都疑惑却几乎没谁敢开口提出的关键问题,“郑先生如何能够保证不会偏袒浩然,暗中偏心家乡?”

  郑居中笑着解释一句,“我和盟友们已经决定要在蛮荒这边立教称祖,既然新道场在此,浩然就已是故乡了。”

  此话一出,天上地上,战场各处瞬间哗然。

  大妖们面面相觑,俱是不敢置信,他娘的,难道说郑居中选择临时倒戈,叛出了浩然,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细究之下,倒也符合郑居中的行事风格?好像如此作为,才符合郑居中?

  就是不清楚跟随郑居中的那拨盟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这么快就与其勾搭上了,着实……让旁人艳羡。

  雨笼思量许久,忍不住以心声疑惑道:“爷爷,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郑居中更希望蛮荒胜出?”

  如此一来,郑居中的立教称祖才算名副其实,否则浩然占据了蛮荒,郑居中的“教主”身份,有何意义?撑死了就是一座道场地盘更大的白帝城。故而只有蛮荒赢了,郑居中才有机会一举两得,“兵不血刃”就独占高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座天下的大修士几近死绝了,他郑居中一人三十四,可不就是……无敌的存在?

  官巷眉头紧皱,一时间不敢妄下定论,郑居中这种人物的想法,谁能说一定猜的中。

  白泽似乎并不怀疑郑居中的居心,也不在意这尊魔道第一人的长远谋划,只是笑问道:“郑先生,敢问打完一场之后,留在战场的胜出者,可以休养多久?”

  既然是打头阵,白泽总要询问一些规矩,在规矩之内,在生死之间,好为蛮荒赢得更多的机会。

  郑居中说道:“胜者可以有三炷香的休养,在此期间,这位胜者可以与场外任何人借取任何外物,迎接下一位登擂者的挑战。当然,胜者也可以见好就收,算是提前认输,撤出战场,凭此周全道身,从此放心修行,当个纯粹的学道人。输的一方,必须在一炷香之内立即有人补缺,至于帮不帮忙收尸,全看心情。胜的一方能够后上擂台。”

  如果郑居中的这个建议当真通过决议,那么两座天下的各自豪杰,简直就是仇寇双方,陋巷相逢,分外眼红,生死相抵而已。要么直接认输,要么赢过再认输,总归是必须认输,才能活着离开这条“巷弄”。要么不管你赢了多少场擂台赛,到头来总要死在巷中。

  白泽神色平静看了眼天外。

  若是小夫子赴约就好了。

  无论胜负都无遗憾。

  当年带着侍女一起游历浩然九洲,白泽曾在市井听闻一首劝酒诗,大意是说身前万年,死后万世,我辈凡俗,中间百年,做得何事。

  优柔寡断,难堪大任也好,贻误战机,背负骂名也罢。

  无限自责悔恨,内心纠结足足一万年了,如今的白泽,别无他想,就想要一篇还算体面的退场诗。

  想那市井坊间百姓戏言,若是末代君主不肯负荆投降,选择上吊一死,亡国之罪可以减半,那么一位国主与强敌白刃相见,在战场殉国,是不是又能减半?

  郑居中微笑道:“相信这场擂台,既能够决定两座天下的输赢,且不会耗时过久。”

  白泽收回视线,继续问道:“若是走上战场的敌我双方,或是一方临时反悔,一味怯战避让,或是双方心照不宣,皆不愿死战,故意拖延,一打就是数天数月甚至是数年之久,瞧着热闹而已,又该如何处置?”

  郑居中转头问道:“陈隐官,你觉得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陈平安说道:“郑先生可以换个聪明人询问办法,我就不动这个脑子了。”

  言外之意。

  既然白泽肯替蛮荒打头阵,那他陈平安也要为浩然打第一架。

  白泽怔怔出神片刻,面无表情看向陈平安,轻轻摇摇头。也不知是冷漠的讥讽,还是一种善意的劝阻。

  绯妃之流的新王座大妖,这一刻都是心情复杂。

  哪怕是想要将陈平安给千刀万剐的托月山新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隐官,从来不是什么怂人。

  剑气长城和陈清都,确实不曾所托非人。

  陈平安提了提手腕,剑指王制,“不过在置身擂台,跟白泽分生死之前,我必须先做掉它。就当是练练手。”

  王制脸色微变,本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这种没有退路的擂台赛,王制毫无兴趣。

  被隐官狠狠阴了一把,道力折损太多,上了擂台,只会沦为浩然某位山巅修士的“胜果”,为对方增添一笔斩杀大妖的光彩战绩而已。比如,那个大名鼎鼎的齐廷济,对方一旦出剑,岂会手软?

  王制只想退回蛮荒腹地静观其变,重新积蓄道力和聚拢兵力,等待重新趁势而起的那天。退一万步说,擂台上死得越多,他在蛮荒的地位,就跟着水涨船高,它甚至已经有了一桩谋划,与斐然、官巷他们好好商量一番,如果成了,那么等到白泽战死,它的大道之路,就会更为宽阔,再不是什么鬼鬼祟祟的“小白泽”,反而可以光明正大成为“新白泽”!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不曾想被这个阴魂不散的姓陈的给盯上了。

  王制头皮发麻,心思急转,该如何渡过难关?

  劫后余生,就会更惜命了。

  王制头疼心慌之时,战场内外却是吹口哨,喝彩声此起彼伏,反正死的是王制,蛮荒妖族们就当是多看一场热闹,不看白不看。

  郑居中不置可否,好像记起一事,环顾四周,与所有人微笑道:“我这里有一份名单,记录了全部有资格登擂人选的名字、道号。会随时增补新人,也会按照胜负结果,一笔勾销旧人。”

  如此一来,所有怯战者、避战者将会无所遁形。

  郑居中言语之际,浩然与蛮荒分别升起了一轮淡淡的明月,悬在高高的天幕。

  莫非郑居中就是那位世间最大的卖镜人?

  身为白帝城阍者,郑居中所谓的“盟友”之一,郑旦眼神熠熠,她再次对年轻隐官刮目相看,盛名之下不虚传。

  天底下会处世的聪明人实在太多,既能做事又敢担责的“笨人”。

  任你置身事外,嘴上说千百个漂亮的圣贤道理,总不如每逢大事,做出一二件说死就死的决断,来得让人信服。

  何况陈平安他早就不是什么光脚汉了,也不是一个热血翻涌便意气用事的少年了。

  她心情古怪,总觉得郑先生的这场问心局,既是将白泽逼上绝路,但事实上,更像是针对这个年轻山主、精心设置的必死之局。

  形单影只守过剑气长城,与周密硬碰硬掰手腕一场……照理说怎么都可以功遂身退了,结果今天依旧不能躲。

  当个“好人”,真难。

  郑旦欲言又止,毕竟双方只是有过数面之缘的陌路人,她终于还是不知道能够与年轻剑修言语什么。

  官巷笑道:“我们这位隐官还是一如既往的记仇啊。”

  大荀道友危矣。

  女冠柔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既然陈平安记王制的仇,又岂会不记她的仇?除了隐官身份,他还是大骊新任国师,还有一座深不见底的落魄山。只说山巅那个探头探脑的“貂帽少女”,就让柔荑心有余悸,只因为她早已敏锐察觉到对方袖中,“一截剑气”的存在。

  柔荑倍感无奈,形势不由人,只得心声一句,“我愿意担任雨笼的护道人,直到雨笼跻身飞升为止。”

  经过与年轻隐官一役,柔荑心气全无,再没有要与谁争强夺胜的欲望,她跟王制是差不多的心思,绝对不愿在此身死道消。哪怕从今往后都要夹着尾巴修行,总好过留名而死。

  官巷抚掌而笑,“一言为定。我这孙女,就交给道友照顾了。”

  柔荑看了眼这位蛮荒枭雄,为何会有几分托孤于人的意味。

  官巷抖了抖袖子,按照郑居中的说法,有资格参与此事的,必须是上五境修士和止境武夫。

  万年以来任何一场战役,死的,几乎都是“无名者”。有幸青史留名的,终究是极少数。

  任你人间书籍万千部,又能记载多少个名字?相较于籍籍无名者,又能占据多少的比例?

  只要选择走上郑居中布置的这座战场,那么唯一一条退路,或者说是活路,就是认输,代价就是从此远离天下大势的争夺战,不得不“自囚”于各自道场。

  齐廷济心中有了决断,总要做掉两头飞升境妖族,送它们上路了,才好收剑。

  保二争三,难度极大。

  不如此,练剑意义何在?

  破境正在今日。

  齐廷济回望一眼遥远的北方,洒然而笑,是也不是,老大剑仙?

  就在此时,从遥远的南边,有位身穿黄袍的古貌老者,腾云驾雾远道而来,紫气冲霄。

  只见老道人一抬袖子,轻轻按住云头,飘然悬停在天壤之间。

  正是玉符宫的开山祖师,道号云深的言师。

  幽居道山无数年,此次破例下山,主动一头撞入乱世洪流当中,老道人所求之事,不过二字,“求解”。

  老道人看了眼久闻大名的末代隐官,再看了眼已经投身战场上的齐廷济,都是剑修。

  言师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贫道也来打一阵,为蛮荒略尽绵薄之力。”

  身为长久承载天厌者,既然注定无法脱困,与其被无形大道一点一点消磨至死,还不如来此求个痛快的解脱。

  道不远人,既是登山求道者的莫大机缘所在,也是十四境门外修道之士的沉重枷锁啊。

  言师的登场,让蛮荒那边随之士气大振。

  朱厌神色阴晴不定,若真有这么一场好似市井儿戏的狗屁擂台赛,该如何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

  好像很难,这头搬山老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个万全之策。

  最要命的,还是只要退出擂台了,就要按照约定,永久远离战场,只能缩在乌龟壳一般的道场里边,当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人?岂不是淡出鸟来?若说毁约?可就要与郑居中狭路相逢,再无半点回旋余地了,准确说来,是三个“郑居中”为敌,跋扈如朱厌,也要好好掂量一番。

  郑居中的做事风格,可比蛮荒更蛮荒。

  新妆眼神灼灼,只是盯住那个在家乡战场上如日中天的隐官,她犹豫片刻,最终以决然的语气心声言语道:“绯妃,只要姓陈的上场,他输了,自然不必多言。可他若是侥幸赢下了一场,还不肯退出,那我可以出马,与之拼死相斗,不出意料的话,我必死无疑,但是在那之后,我希望你可以补上,看看能否捡漏,杀此恶獠。”

  听到新妆杀气腾腾的诚挚心声,绯妃欲言又止,并非怀疑新妆这番言语的真实性,只是过早下场,很容易落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场,新妆是自愿如此,绯妃却不愿让朱厌那拨新王座坐享其成。

  对绯妃而言,道理很简单,蛮荒必须有朱厌这类做事说话无法无天的修士,但是蛮荒绝不能交予朱厌他们这一小撮大妖去打理。

  既然暂时无法决断,绯妃只好转移话题,打趣一句,“他确实配得上宁姚那样的女子。”

  新妆沉默片刻,笑道:“谁说不是呢。”

  如果两座天下能打的,果真如郑居中的安排,一个接一个,或认输或死于擂台。

  那他郑居中,将来成功立教称祖了,岂不是随意对两座天下予取予夺,到时候还有谁敢说个不字?

  绯妃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抬头望向天幕,猜测那位小夫子是否正在俯瞰此地此景。

  如果说白泽是为了求个心安,所以选择意气用事,不惜一死了之,你礼圣也不管管?

  言师到底是一位道龄悠悠的老前辈,正因为他远离是非,看待大势反而更加透彻。

  作为一个能够与碧霄洞主互称道友的修士,言师在漫长的修道岁月里,实在是见过太多世道与人心的波澜起伏。

  无数学道人的花开花落,老人猛然回首,故人一一凋零,不知不觉便是万树空枝的光景了。

  人间诸君休要小觑了郑道友。

  郑居中抛出这么一个荒诞提议,看似置身事外,将自己摘出,坐收渔翁之利,实则不然,此人欲想“正本清源”,由他担系两座天下的最大因果。

  表面上,郑居中心高气傲,目中无人,问心于“全部的山上”。

  显而易见,是要逼死白泽,不给白泽被迫跻身伪十五的机会。

  言师内心有些遗憾,可惜多年未见碧霄道友。

  不知道当年自己赠送出去的酿酒方子,如今酿出美酒了么。

  道之所系,由不得碧霄道友闲逛蛮荒。自己何尝不是身不由己,无法优哉游哉。

  类似的处境,其实还有当年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剑气长城的陈清都,还有蛮荒托月山,在大战之前,都要先确定这位之祠道友的态度。

  即便无法与其结盟,也要争取让他保持中立。

  米裕仗剑而立,面朝妖族大军。

  背后,就是剑气长城。

  当年阿良他们也一定是这么觉得的吧。

  山巅那边,谢狗站起身,揉了揉貂帽,脚尖一点,轻轻跃上栏杆。

  “少女”眯眼看着高处,天边的朝霞和晚霞,都是不花钱的脂粉呐。

  兴许是近墨者黑的缘故,曹慈下意识模仿某人,卷起了两只袖子。

  汇聚大骊地支之力于一身的周海镜便有些尴尬,“我们怎么办?到底算几个人?”

  法宝可以外借,但是阵法一道,却需要韩昼锦他们合力驾驭。

  袁化境他们也是哑然。

  裴钱以心声说道:“周宗师,你若是无法登上擂台,就把那两把狭刀借我。”

  周海镜脸色古怪,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陈国师说了,斩勘和行刑两把刀,借给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借给你这位开山大弟子,这件事,没得商量。裴钱,真的,不骗你,陈国师当时瞧着笑眯眯的,其实杀气腾腾得很呐。不信的话,你可以问地支一脉所有人,他们都可以帮我作证。”

  裴钱一头雾水。

  她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无妨,自己是武夫之外,也是剑修。

  官巷啧啧称奇道:“不管怎么讲,此时此刻,我辈都是在见证历史。”

  柔荑心情沉重,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何等渺小。

  朱厌道心微震,为何仰止道友,主动放弃了那个约定?是浩然那边,她被谁盯住了?

  战场边缘,郑居中提议道:“我们不如边走边聊?”

  白泽点头道:“陈先生怎么说?”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能够等到礼圣的现身。

  陈平安说道:“你们先行几步,我去做掉王制,很快跟上。”

  白泽转头望向郑居中。

  郑居中会心一笑,“那就由我来收拾王制这个烂摊子,白捡一个大漏,就当是督战一场的报酬了。”

  王制霎时间心如死灰。

  被郑居中盯上,跟被陈平安追着杀有什么两样?

  陈平安还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必须手刃王制一事。

  白泽与陈平安并肩前行。

  郑居中去到王制那边。

  王制颤声道:“恳请郑先生为我留条活路?”

  郑居中说道:“怕什么,从古至今,天无绝人之路。”

  王制误以为郑居中是看中了自己的大道前程,稍微宽心几分之时,郑居中便已经伸手按住它的头颅。王制弥留之际,只听得一句“我又不是老天爷。”

  不理会那边的动静,白泽神色恍惚道:“郑先生觉得我性格软弱,我承认。多年以来,不管是在浩然,还是返回蛮荒,偶尔也会想,是不是恰恰因为坚持自认为正确的……某些天经地义的道理,才导致我给所有妖族带来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浩然的读书人往往志向高远,欲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白泽也有自己的追求,庇护天下妖族皆自由。

  白泽自嘲道:“虽说做不到,一直做不好,可是怀揣着这份心意已经万余年了。”

  陈平安收起长剑,分作三条剑光,分别散入那三座最早开辟出来的本命气府。

  不管是初次相逢于风雪栈道,还是后来所见,白泽给人的观感,就是走得很慢,大概是承负太多的缘故,永远心事重重,顾虑重重。

  反观阿良,是带着大大小小的“美好”,在走江湖。他似乎能够带给身边所有人一种莫大的信任,“放心,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师兄左右,望之俨然。是一个极严肃的端正君子,左右喜欢较真,没有什么“眼不见为净”。

  他先求学再练剑,各有所成,就是要去会一会明天那些不对的人和事情。

  白泽停步,蹲下身,伸手抓起一把尘土,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

  郑居中果然很快就返回,王制的形骸已经被他收入袖中,微笑道:“是啊,怎么办呢。”

  环顾四周,蛮荒,准确说来是数座天下的所有妖族,这就是独属于白泽的“一座书简湖”。

  因为白泽之于蛮荒妖族,就像陈平安之于书简湖的顾璨。

  就像郑居中私底下与弟子所说。

  “书简湖永远无法杀死书简湖。”

  陈平安双手笼袖,目视前方,轻声道:“看见一直很为难的白泽先生,就会觉得这个世道还有希望。”

  好像还有很多可以讲理的……余地。

  白泽站起身,继续缓步而行,沉默许久,抬起胳膊,伸手搓了搓脸颊,微笑道:“过奖了。”

  哪怕有自知之明,可是先前郑居中的言语,还是很戳心窝子啊。

  毕竟不管妖族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罪人的,至少面对面的时候,他们还是要喊一声名不副实的“白泽老爷”。

  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到头来,还是个懦弱的窝囊废。既学不来姜赦这位兵家初祖的慷慨激昂,一意孤行,也学不了官巷、朱厌之流的见机行事,蝇营狗苟。

  誉谤满天下,知己有几人。

  小夫子一人而已。

  白泽突然说道:“陈平安,你还年轻。”

  做了好事,可以休歇一番。做好人,就要一辈子做好人。此事绝不轻松啊。

  陈平安默然。

  郑居中笑道:“陈先生这个时候就该自称一句‘吾善养浩然气。’”

  陈平安玩笑道:“就是在等郑先生帮忙说出这句话,好话不能自己说,否则显得脸皮太厚。”

  白泽有些羡慕他们的……轻松。

  大概是他们双方为人做事都比较问心无愧的缘故吧。

  礼圣终于来了。

  白泽释然。

  郑居中却是颇为不以为然。

  礼圣说道:“就算要打擂台,你也应该是最后一个出场,负责收官。”

  陈平安解释道:“我其实不是全无胜算。”

  礼圣说道:“打周密,你是头阵,打蛮荒,你负责压轴,这就叫有始有终。”

  白泽微笑道:“小夫子读书多,听他的总没错。”

  礼圣说道:“到底是沙场见,还是擂台见,先把斐然喊过来,我们几个再议议。”

  白泽转头望向郑居中,“郑先生怎么说?”

  郑居中笑道:“捣浆糊的人,没资格说个不字。”

  礼圣淡然道:“唯恐天下不乱。”

  郑居中说道:“大好形势稍纵即逝。再不求变,就真要死水一潭了。将来的一万年,就算没了头顶的天庭遗址和周密,估计人间还是曾经的一万年,甚至可能会更加不堪。”

  礼圣看着陈平安,说道:“这边就别管了,你顺道去见一见陆先生?”

  陈平安愣了愣,方才醒悟过来,是说陆沉。

  礼圣笑道:“犹犹豫豫不舍得挪步,是因为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陈平安回头与落魄山众人言语几句,收回视线后,说道:“有劳礼圣。”

  礼圣点点头。

  见陆沉。

  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之上,那是一尊顶天立地却又画地为牢的巍峨法相。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仰头望向那位头戴金色莲花冠的道士。

  这片玄奇地界,空旷得就像人间只剩下“你我”两个人而已。

  道士面容混沌,不见五官,更像是循环不息的一幅阴阳鱼图案。

  虽然人生到处书简湖。

  但是自古少年见少年。

  陆沉率先开口,沉闷如雷鸣的嗓音里边,隐约有些故友重逢的笑意,“可以叙旧,不必救人。”

  陈平安没好气道:“也没外人在场,装什么英雄好汉。”

  陆沉笑道:“当真救了贫道,脱困之后,便要去白玉京主持大局,到时候你还怎么痛痛快快问剑玉京山?切莫行庸人自扰之举。还不如就这样闲聊几句家乡事,好过有朝一日的狭路相逢,生死相向。”

  陈平安说道:“如果假设陆沉寓言的道术一定将为天下裂。”

  陆沉心领神会,接话道:“悲观的,认为一定支离破碎,本末源流,愈行愈远。例如陆沉,邹子,便是这等人物。”

  “乐观的,觉得后世还能追本溯源,抑或是殊途同归。例如骊珠洞天的齐静春,泥瓶巷陈平安,便是此等人物。”

  “居中调和者,崔瀺,余斗,郑居中诸君是也。”

  “谁都不一定都对,但是缺了谁,一定不对。”

  陆沉洒然笑道:“大概是因为我把世道人情看得过于透彻,就有些不忍心再去探究人心了。”

  道士抬头看天,“就像凡俗观日,直直的看久了,容易让人掉下眼泪。”

  道士单手捂住脸庞,伸手摸索不见五指状,喃喃自语道:“天一黑,就能看见那些特别明亮的东西,烧灼眼目。”

  道士放下手掌,环顾四周,“亮堂堂的天地人间,‘人心’一物,何等辉煌灿烂。”

  道士嘿了一声,“吾身飘零,上下求索,浊酒一杯。”

  杯外事休要多想,风波未定心先定。

  酒呢。

  那“道士”蓦然大怒,直勾勾盯着陈平安,“儒生!无此道而服此服者,其罪死!”

  陈平安单手托腮,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神色,任由那个被化外天魔占据心神的“道士”恫吓。

  不过尔尔。

  天地寂寥,道士感伤道:“独有一丈夫,慨然儒服而立,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重新掌控那副道身,“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要在此地久留。”

  陆沉见那家伙没动静,气笑道:“不要逞强,试图替贫道吃掉‘它们’,这种大逆不道的饮鸩止渴,只会得不偿失。”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下次再见,肯定带酒。”

  陆沉大笑道:“饮者无敌,君请勿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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