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供应粮

实木门外的走廊里,皮靴踩在水泥地上的声响由远及近,“咔嗒、咔嗒”。

停在门口时,门板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跟着是一道平稳却没半分温度的男声。

“张涵,身份定性了,溃兵,核查清了,出来吧。”

没有多余的话,不像赦令,倒像在念一份早定好的清单。

下一秒,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初生的晨光裹着冷风涌进来,斜斜扫在张涵脸上。

他还坐在那把冰凉的椅子上,后背早跟椅面贴得发僵,肩颈动一下都能觉出酸麻的滞涩感。

听见这话,他先是眨了眨眼,眼白上爬满的红血丝被灯光映得更显浑浊,干涩的眼球转了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没立刻说话,只感觉胸腔里那股憋了半天的气终于松了点,不是多高兴,是像在烂泥塘里陷到胸口,突然被人拽着胳膊拉了把的那种虚松。

就跟快要溺死之人,最后一秒被捞上岸,肺里呛着的水没吐干净,又疼又喘,却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从审讯结束到现在,已经两个多钟头。

窗外的天从墨黑熬到了泛白,走廊里的皮靴声就没断过,时不时滚到门口,又慢悠悠挪开。

有好几次,脚步声突然停在窗下,跟着就是一道强光从狭窄的栅栏缝里扫进来。

是宪兵手里的手电筒,光柱又细又硬,专往他脸上扎。

他们总隔着门喊句“补充核对笔录”,声音没什么起伏,却从没开门进来,就举着灯定在那儿,光直直地刺进他眼睛里。

“公报私仇。”

张涵暗骂道,双腿有些发软的站起来,宪兵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他再清楚不过。

门口的宪兵没催,就垂着手站着,见他站起来,才从兜里摸出个硬壳小本,递到他面前:“你的士兵证,点一下。”

张涵接过来时差点没拿稳,翻开看了眼,照片上的自己还留着长发,眼神比现在亮多了,确实是他的。

“跟上。”宪兵收回手,转身就走,“统一去临时收容所,别掉队,也别耍花样。”

张涵沉默的攥着士兵证跟在后面。

走廊里的晨光比屋里亮,晃得他眼睛发花,路过其他房间时,能听见里头隐约传来的咳嗽声。

步枪和手枪是肯定不会归还了,这年月,丘八的命本就贱得像路边的草,风一吹就倒,更别说是他这种没了编制的溃兵,小命在人家手里,能活着走出审讯室,已经算运气。

不少人打小就听村里老人说这俩字,一出口准没好腔调。

那时候不懂,只觉得是骂当兵的,后来在社会里混久了,才慢慢摸透这俩字的根。

“丘”字拆开是“兵”,“八”字跟着,合起来就是暗指当兵的粗鄙、蛮横。

早年间天下乱,不少队伍军纪松散,拉壮丁、抢粮米的事儿没少干,老百姓躲都躲不及,嘴里便骂出“丘八”这称呼,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贴在当兵人身上的贬义标签。

到了民国,这说法更甚。

那会儿苛捐杂税多,兵荒马乱的,当兵的要么是被逼无奈的穷苦人,要么是混吃混喝的糙汉,正经人家的汉子都想着种地、学手艺,没人愿去扛枪。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老话,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铁要打钉,就成了废铁;好男去当兵,就成了别人眼里的“丘八”,没地位,没体面,连自家媳妇孩子都跟着抬不起头。

正想着,前面的宪兵突然停了步,转身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铁门,语气还是冷的:“到了,进去跟其他人汇合。里面有宪兵看着,别瞎动,等着分配。”

张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铁门是粗铁栅栏焊的,焊口处还留着黑黢黢的焊渣,旁站着两个挎枪的宪兵,枪托抵在地上,看似懒散,眼神却像鹰似的。

门里的空地上,早蹲满了一百多号人,都跟他一个模样,灰扑扑的旧军装,有的肘部磨出了破洞,露出里面发暗的布料。

能留着弹挂的没几个,大多人胸前空荡荡的,都垂着头,手里捏着各式各样的“身份”。

有的是士兵证,有的是张巴掌大的临时证明,还有人攥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就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名字、籍贯和部队番号。

后撤时太乱了,枪声裹着哭喊,不少人慌得把背包都扔了,连这种保命的证件,都是后来核查身份时补写的。

“姓名,职务!”门口的宪兵往前跨了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张涵赶紧挺直腰,却没敢抬头,唯唯诺诺道:“张涵,上士军衔,原先……是个班长。”

不是真怕,是他知道,这时候得收起身上的凶性,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宪兵嗤笑了声,跟旁边的人嘀咕:“还以为是个军官,闹了半天是个士官。”

“士官有啥好查的,”另一个宪兵晃了晃手里的登记本,笔在纸上划拉了一下,“登记上,让他进去。里头还等着凑齐人往后拉呢。”

张涵没敢在门口多停,顺着人群的缝往里挪,找了个离铁栅栏稍远的角落坐下。

地面又脏又凉,隔着磨破的裤腿渗上来,他却没心思管,眼睛在人堆里扫了两圈,没见着臭虫他俩的影子。

别是被定成逃兵了……应该不会。或许是自己挂着上士衔,比他俩先一步送来,说不定过会儿就到了。

“里头一共多少人了?”远处突然传来喊声,是两个换岗的宪兵,人还没走到铁门跟前,声音先飘了过来。

守在门边的宪兵头也没抬,手指在登记本上数了数,扬声回:“113个。”

张涵像个局外人似的,蜷在角落一动不动,周遭的嘀咕、脚步声都进不了他的耳朵,只盯着铁栅栏外的天。

雪还在飘,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卷着,粘在栅栏上,没一会儿就积了层薄白。

晨光倒亮透了,可穿不透这漫天雪雾,落在他眼里时,总觉得隔了老远。

远得像刚拿到士兵证那会儿,心里头尚存一丝“扛枪护国”的指望,现在想起来,凉得跟手里的雪似的。

“妈的,都早上七八点了,连口饭都不管!”人群里突然冒出来句牢骚。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语气里透着点幸灾乐祸的凉薄:“我昨天中午就到这儿了,统共就啃了一个干面包。还想吃早饭?饿不死你就偷着乐吧!”

这话一落,周围几个人都低低笑了,笑声里全是自嘲的苦味儿。

“没脑子。”张涵伸手扒拉掉脚边雪层上的灰,又避开沾着鞋印的地方,抓了把干净的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