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昔日主母,今日新贵
这日午后,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辰,贾赦忽然派遣下人,将贾琏唤至他居住的东跨院说话。
书房内,贾赦歪在凉榻上,一个美妾正打着扇子,见贾琏进来,贾赦便将美妾屏退。
贾琏心中暗自嘀咕:“这大热天的,不知又有什么差事要派。”
只见贾赦沉着脸道:“今儿叫你来,是有件要紧事交代。”
贾琏垂手而立:“请父亲示下。”
贾赦眯着眼睛道:“你即刻去长房走一趟,告诉那尤氏,就说你珍大哥与蓉哥儿已没了近一年,她一个续弦的妇人,没资格守着咱们贾家长房的家财,也守不住。为防家财被糟蹋了,或是落入外人之手,我以族长的身份,命她将家财尽数交与我暂且保管。”
贾珍曾以贾家长房袭爵人和当家人的身份,担任贾家的族长。后来贾珍出事,便由儿子贾蓉接任族长。再后来,贾珍、贾蓉都死了,长房后继无人了,便由贾赦这个荣国府的袭爵人暂代族长了。
此刻,贾琏听到贾赦的吩咐,心头突地一跳。他素知父亲贪婪,却不想竟要谋夺长房的家财。当下踌躇起来,半晌不言语。
贾赦见他犹豫,脸色登时阴沉下来:“怎么不回话?”
贾琏壮着胆子道:“父亲容禀。虽说珍大哥与蓉哥儿都不在了,可敬老爷毕竟还在世。况且他们父子去世尚不足一年,您这时候怎可去要家财?况且珍大嫂子未必肯依。这事儿传开了,老太太会怎么想?族中众人又会怎么议论?”
话音未落,贾赦已勃然大怒,拍案喝道:“混账东西!我自有道理,用得着你来教训?敬老爷在城外玄真观修仙,何曾管过家事?珍哥儿、蓉儿虽死不足一年,可再拖延下去,这家财还不知要落入谁手!我以族长身份代为保管,有何不可?那尤氏不过是个妇人,又只是续弦,哪有她说话的份儿!”
说着,贾赦站起身来,指着贾琏的鼻子道:“你告诉尤氏,若是她不识抬举,我便要以族长的身份,将她逐出贾家!到时候,她一个寡妇,看如何立足!”
贾琏见父亲动了真怒,吓得后退。他本是个机灵人,知道这事做得不体面,却又不敢违抗父命,只得低声道:“儿子这就去办。”
贾赦点了点头:“务必要将此事办妥!否则我饶不了你!”
贾琏诺诺连声,退出房来,走到院中,被炽热的阳光一晒,愈发烦躁。
他自贾赦院中出来,一路踌躇,步履沉沉,心中如压了块石头,不觉已至自己居住的院落。
进了屋内,他仍是神色恍惚,眉间似有愁云笼罩。
房里人雨梅笑盈盈地问道:“二爷这是怎么了?我瞧着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莫不是大老爷又因什么事儿骂你了?”
贾琏长叹一声,屏退了丫鬟,方将事情原委细细说了。
雨梅听罢,眼珠儿一转,唇角微扬,笑道:“二爷何必愁闷?大老爷的脾气你是最清楚的,若是不依他,少不得又是一顿打骂。依我说,二爷不如顺水推舟,好生料理此事,待搬运那些家财时,顺手悄悄挪些到咱们房里来,岂不两全其美?”
贾琏听了,斜睨她一眼,心中暗叹:“这雨梅实是个贪财的,与我的原配一般无二。”
他虽早知雨梅贪财,却也不甚在意,毕竟自家原配王熙凤便是个贪财的,他对此都习以为常了。只是此番所涉之财,他却不愿雨梅贪。
当下,贾琏只白了雨梅一眼,并未出言训斥,略一沉吟,便起身换了身靛青缎面箭袖袍,束了玉带,也不骑马坐车,步行径往尤氏、贾蔷住处而去。
他终究不敢违逆父命,知道若不办此事,自己必没好果子吃。
……
……
尤氏与贾蔷所居之处,乃宁荣街附近一所大宅院,虽远不及昔日的宁国府气派,却也雕梁画栋,有几分富丽。
此时正值午后,贾蔷正在外书房逗弄一只新买的八哥,这鸟儿羽毛乌黑发亮,极是伶俐,贾蔷甚爱之,正教它学舌。
忽见一个门子匆匆进来,禀道:“二爷,荣府琏二爷来了。”
贾蔷忙放下鸟笼,整了整衣冠,快步迎出,果见贾琏负手而立,神色凝重。贾蔷上前拱手笑道:“琏二叔今日怎的有空来此?”
贾琏道:“我此来是有正经事要见珍大嫂子。”
贾蔷道:“回琏二叔的话,咱们奶奶此刻正在佛堂诵经呢。”
当即,贾蔷引着贾琏来至内院佛堂。
一个穿比甲的丫鬟在佛堂门口守着,见贾琏、贾蔷来了,忙福身行礼,转身入内通报。
不多时,佛堂门帘掀起,尤氏款步而出。她袭一身素白绫裙,头上簪一支玉钗,面上淡妆,却掩不住天然一段风流态度。她虽是贾珍续弦,年岁却尚轻,至今不过二十多岁,姿色不俗。
尤氏见了贾琏,含笑施礼道:“琏兄弟今日过来,不知有何事?”
贾琏拱手还礼,道:“正是有事相商,还请大嫂子借一步说话。”
于是,尤氏将贾琏让进花厅,厅内陈设富贵,摆着紫檀木雕花椅,窗下几案上供着一尊鎏金小香炉,青烟袅袅,满室幽香。
尤氏命丫鬟捧上茶来,贾琏接过,略呷了一口,便搁在几上。
尤氏见他神色踌躇,便又问道:“琏兄弟究竟有何事?”
贾琏四下望了望,见两个丫鬟侍立一旁,便低声道:“大嫂子,此事机密,还请屏退左右。”
尤氏会意,挥手命两个丫鬟退下。
贾琏又瞥了一眼贾蔷,道:“蔷哥儿,你先去外头候着,我与珍大嫂子说几句话。”
贾蔷心中纳闷,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是,侄儿告退。”
说罢退出厅外,却悄悄躲在了窗棂后,侧耳细听。
厅内只剩贾琏与尤氏二人。
贾琏又支吾半晌,终究硬着头皮,将贾赦之意缓缓道出。
尤氏本来还含着笑,听着听着,脸色就骤变了,手则捏紧了帕子。待听罢,她愣了一会儿,方颤声道:“这……这是赦老爷的意思?”
贾琏尴尬道:“正是大老爷命我来的。”
尤氏强自镇定,又问:“不知琏兄弟怎么看待此事?”
贾琏叹了口气,道:“大嫂子,我虽觉此事不妥,然父命难违。依我看,大嫂子不如照父亲的意思办罢,将家财交给大老爷暂且保管。”
尤氏忽地冷笑一声,眸中寒光一闪,道:“交给赦老爷暂且保管?琏兄弟,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成?赦老爷分明是要吞并我们长房的家财!”
贾琏被她说破心思,愈发尴尬。
尤氏见他无言以对,愈发冷笑,又道:“我若不照着办呢?”
贾琏无奈,只得道:“大嫂子,大老爷目今是族长,他若执意如此,你……你怕是不得安宁了!”
尤氏听罢,眼中已噙了泪花,却强撑着不肯落下,只冷笑道:“什么正经的族长?不过是暂代的族长罢了!我家大爷与蓉哥儿才没了不到一年,尸骨未寒,你们二房的大老爷就要来夺我们家财么?”
她语气忽转柔和,却更显悲凉:“琏兄弟,你是个明白人。这家财是我们长房几代积攒下来的,如今虽没了当家的爷们,可还有敬老爷在,还有我在,又还有蔷哥儿这个长房的正派玄孙在这里管事,如何就要交给你们二房的大老爷保管?这事儿是使不得的!”
说着,她拭了拭眼角。
贾琏沉吟道:“大嫂子,若你实在舍不得,可自己留一半,且拿出一半交与大老爷,也算两全。”
尤氏道:“这也使不得!烦琏兄弟就照我说的答复赦老爷,若他不依,我便去找老太太评评理!”
贾琏见她态度坚决,心知再劝无益,说了几句场面话,终究无奈告退。
尤氏独坐厅中,望着贾琏离开的背影,再也忍不住,泪珠儿滚了下来。
正自悲戚,忽闻外头靴履窸窣,知有人来,忙举帕拭泪,强整容色。
只见贾蔷进来,眉间紧蹙,唇齿嗫嚅,欲言又止。
尤氏见他这般形容,心下已明了几分,便道:“适才你琏二叔与我说的事儿,你已晓得了?”
贾蔷点头,忿忿道:“赦老爷也忒贪狠了些!竟连咱们长房的家财也要霸占,岂非欺人太甚?”
尤氏长叹一声,道:“你珍大叔与蓉哥儿俱已去了,如今咱们长房没个顶门立户的爷们,莫说是赦老爷,便是其他房里那些旁支的爷们,一个个都对咱们长房的家财虎视眈眈的。这一年来,若非我强撑着,又有你在此帮衬,只怕家财早守不住了。赦老爷前番便曾提过此事,今日又特遣你琏二叔来,分明是要明抢了。”
言罢,尤氏又想起一事,愈发愁闷,道:“今日听闻,原属咱们长房的宁国府,竟被圣上赐予了那姜念,赦老爷偏又在这节骨眼上来逼我交出家财!这……这岂不是在灭了咱们长房?”
说着,眼圈儿一红,泪珠儿又不禁滚了下来。
贾蔷虽心中愤懑,却畏惧贾赦,只得低声问道:“奶奶,事已至此,咱们该如何是好?”
尤氏拭泪道:“我正欲问你,你倒反来问我?你到底是这里的管事爷们,也该拿个主意。”
贾蔷踌躇半晌,方道:“不如……奶奶去求老太太主持公道?”
尤氏冷笑一声,道:“罢!罢!荣府老太太早就不待见我,保不齐心里也惦记着咱们长房的家财呢!且等着罢,看你琏二叔回去回禀赦老爷,赦老爷是否罢休。若他肯罢休,自然最好;若不肯,非要强占,那时再去求老太太不迟。”
贾蔷只得点头称是。尤氏自觉头疼,便摆手道:“你且去吧,我乏了,想独自静静。”
贾蔷躬身退出。
尤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忽又想起姜念,心中暗道:“那姜念不过十七岁年纪,与蔷哥儿同龄,怎的竟有这般造化?三任钦差,荣耀显达,如今更得了宁国府,圣眷如此优渥,将来怕不是要封国公的?唉,那元春到底是正月初一生的,福气大得很,嫁了这般年轻有为的夫婿!我这昔日的宁国府主母沦落至此,元春倒成了入主那府邸的新贵了!”
……
……
贾琏辞了尤氏,步行回荣国府。
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当空,照得街面白花花一片刺目。贾琏怔怔望着街景,见车马匆匆,行人汗流浃背,连树枝儿都蔫蔫地垂着。他只觉脑中昏沉,胸口发闷,既是暑气蒸人,更是心事压人。
他头上渗出了汗珠,却未掏出身上的汗巾子擦拭。怔怔思及方才尤氏那番言语,分明是推拒之意,回去如何向贾赦交代?少不得又是一顿好打了!
不久前他才被贾赦打了一顿,脸上被扇骨划出的血痕尚未痊愈,今日若再添新伤,如何见人?想到此处,不觉抬手抚上脸颊的那处伤痕。
忐忑不安中,已至荣国府东跨院的黑油大门外。
贾琏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硬着头皮迈进院中。
一路上遇见几个丫鬟仆妇,纷纷向他行礼,也有向他招呼的,他却面色不佳,轻轻点头了事。
及至书房门外,听得里头贾赦正与美妾说笑,更觉踌躇。
待要转身,又恐更惹怒父亲,只得轻咳一声,唤道:“父亲。”
里头笑声戛然而止。贾赦冷声道:“进来。”
贾琏这才进了书房,见贾赦歪在榻上,身边坐着个美妾,却并非此前他进来时瞧见的那个美妾。两个不同的美妾,相同之处在于,都既貌美又年轻。贾赦的美妾俏婢可多了。
贾琏垂手站着,待贾赦屏退美妾,方将尤氏的话细细回禀了。
只听“啪”的一声,贾赦将手中扇子重重拍在几上。
“没用的东西!”贾赦怒喝一声,霍然起身,抄起扇子就往贾琏头上招呼,“这点子小事都办不妥,养你何用!”
贾琏不敢躲闪,生生挨了几下。扇骨带着风声,“嗖”地划过脸颊,顿时火辣辣地疼,血珠子渗了出来。
果不其然,今日脸上再添一道新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