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心魔砌成的墙
窗玻璃被这无形的砂轮打磨得模糊不清,布满浑浊的泪痕。窗内,十六岁的瓦列里·伊万诺维奇裹着一条磨破了边、绒毛板结的旧毯子,蜷缩在嘎吱作响的铁架床上。毯子散发着一股陈旧的灰尘、汗液和他偷偷藏起来的廉价香烟混合的酸腐气味。他没病,一点小恙都没有。他只是……想不开。学校那灰扑扑的走廊,老师那平板无波、如同念诵讣告的讲课声,还有那些在课桌下传递的、意义不明的纸条和刻薄眼神,都像一层层冰冷的裹尸布,勒得他喘不过气。今天,他选择用“偏头痛”这层薄如蛛网的谎言,把自己包裹起来,躲进这间弥漫着少年人颓败气息的避难所。
客厅里传来窸窣的声响,像老鼠在啃噬朽木。瓦列里竖起耳朵。是父亲,伊戈尔·瓦西里耶维奇,正在整理他那件堪称“门面担当”的深灰色呢子大衣。领口和袖口早已磨得发亮,如同旧硬币的边缘,但每次出门前,他都会用一块浸了水的旧布,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反复擦拭那些油亮的部位,试图擦去岁月和窘迫的痕迹。他挺直了那其实早已被重体力劳动压得有些佝偻的脊背,对着门厅那面布满蛛网裂痕的穿衣镜,调整着领带——一条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脱线的旧领带。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疲惫像刀刻斧凿般深嵌在眼窝和嘴角,但此刻,他努力地绷紧面皮,试图扯出一个“一切安好”的僵硬表情。那表情像一层劣质的油漆,勉强覆盖着底下的朽木。
母亲,叶莲娜·彼得罗夫娜,在狭小的厨房里。铝制水壶在炉灶上发出尖锐的、濒死般的嘶鸣。她小心翼翼地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杯里倒着滚水,冲泡一种颜色可疑的代用咖啡。她身上那件赭红色的羊毛衫是去年冬天咬牙买的“奢侈品”,此刻被她仔细地抚平每一道褶皱。她对着水汽氤氲的、布满油污的厨房玻璃窗,用手指匆匆拢了拢鬓角几缕灰白的头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她的眼神空洞,越过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投向某个虚无的点。她在“化妆”,用无形的粉扑,掩盖生活的苍白。
“感觉好点了吗,瓦列里?”父亲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努力显得轻松洪亮,却掩饰不住底气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那声音像一把钝锯,在瓦列里的神经上拉扯。
“还…还有点晕……”瓦列里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闷声回答。毯子的纤维摩擦着他的脸颊,带来一种虚假的安全感。
“嗯。好好休息。多喝水。”父亲的嘱咐空洞得像风吹过破烟囱。“我们得走了。”接着是钥匙串碰撞的清脆声响,然后是沉重的大门被拉开又猛地撞上的闷响——砰!那声音震得墙壁似乎都颤抖了一下,落下几缕细细的灰尘。最后是门锁转动、反锁的“咔哒”声。这声音像一个冰冷的句号,宣告着表演的开始,也把他彻底锁在了这个孤岛般的空间里。
屋内瞬间陷入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寒风永无止境的呼啸,像无数怨灵在拍打着玻璃,试图闯入。瓦列里躺在那里,毯子下的身体僵硬。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撞击,咚咚,咚咚,如同困兽在绝望地撞着牢笼。他忽然觉得这寂静比寒风的嘶吼更可怕。他猛地掀开毯子坐起来,赤脚踩在冰冷、布满划痕的地板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他需要一点声音,任何声音,来打破这死寂的围剿。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个破旧的单声道小收音机,塑料外壳已经发黄变脆。他拧开旋钮。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尖啸着冲出来,像无数根钢针扎进耳膜。他皱着眉,烦躁地转动调谐旋钮。噪音断断续续,夹杂着一些遥远而失真的斯拉夫民歌片段、天气预报的只言片语、还有某个激昂的新闻播报员空洞的口号。突然,一个异常清晰、冰冷、毫无情感起伏的男声切入了这堆混乱的电波噪音:
“……主观臆断!逃避现实!这是懦夫的行为!瓦列里·伊万诺维奇同志,你缺乏最基本的客观立场!你对集体、对社会的认知,充满了危险的个人主义偏差!这非常危险!极其危险!”
瓦列里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收音机上弹开!那声音!是楼下那个总爱管闲事、退休前据说在某个思想宣传部门工作的格里高利老头!他怎么会出现在收音机里?而且指名道姓!冷汗瞬间浸湿了瓦列里的后背,冰冷粘腻。他惊恐地环顾这间熟悉的卧室,熟悉的书桌,熟悉的布满球星贴画(已经卷边褪色)的衣柜,此刻却弥漫着一种陌生而邪恶的气息。他冲过去,“啪”地一声狠狠关掉了收音机。那冰冷的指责声消失了,但余音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子,嘶嘶作响。
他喘息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气味钻入了他的鼻腔。铁锈味?不,比铁锈更甜腻,更腥……是血的味道!淡淡的,却无比清晰,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他的嗅觉神经向上爬。他惊恐地转动头颅,寻找气味的来源。
目光最终凝固在他床头上方那片刷着廉价淡绿色涂料的墙壁上。那里,就在他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一块巴掌大的墙皮,颜色变得异常深暗,像是被水长久浸泡过。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深暗的污渍中央,正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鼓起一个微小的、湿漉漉的凸起!仿佛墙壁内部有什么东西,正艰难地、带着粘稠的液体,试图顶破这层薄薄的屏障钻出来!
瓦列里像被冻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鼓包,连呼吸都屏住了。几秒钟,或者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个湿漉漉的鼓包顶端,终于,“啵”地一声轻响,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开!一小滴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终于突破了墙壁的束缚,渗了出来!它颤巍巍地悬挂在墙皮剥落形成的粗糙边缘,然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拉长成一条粘稠的细丝,最后“嗒”地一声,滴落在他凌乱的枕头上,迅速洇开一小朵刺目的、暗红的花。
血!真的是血!
瓦列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踉跄着后退,撞在书桌上,文具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他像一头受惊的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徒劳地转着圈,目光惊恐地扫视着四壁。这一看,差点让他心脏停跳!
不止床头那一处了!四面墙壁上,那些原本被岁月侵蚀、布满细微裂纹的淡绿色墙皮,此刻如同患上了某种急速蔓延的、污秽的皮肤病!一块块深褐色、暗红色的污渍如同恶性的菌斑,在墙面上迅速扩散、加深!鼓包!无数个湿漉漉、微微搏动着的鼓包,在污渍的中心此起彼伏地鼓起!整个房间的墙壁,仿佛变成了一张布满流脓疖子的、巨大而病态的人皮!
“噗嗤……噗嗤……”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破裂声开始密集地响起。一个鼓包破了,暗红的血混着粘稠的、灰黄色的组织液汩汩涌出,顺着墙面蜿蜒流下,留下一道道污秽的泪痕。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破裂的鼓包下,暴露出的不再是砖石,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蠕动的、血肉模糊的东西!那东西在粘稠的血污中翻滚着,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作呕的生命力。
更可怕的是,声音!无数个声音,从那些破裂的鼓包里、从蜿蜒的血痕里、从墙壁深处渗透出来,汇聚成一股冰冷粘稠的声浪洪流,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也灌满了瓦列里的头颅:
“不够客观!瓦列里!你太主观了!”(尖锐的女声,是隔壁总是挑剔他家垃圾没分类的玛利亚大婶)
“逃避责任!典型的懦弱思想!社会不需要你这样的渣滓!”(粗嘎的男声,像楼下车库管理员那个醉醺醺的儿子)
“看看你父母!那么辛苦‘上班’!你呢?装病!无耻!”(阴阳怪气,带着痰音,是总在楼道里吐痰的退休教师彼得洛夫)
“你的存在就是错误!主观的错误!扭曲!畸形!”(一个混合了多个声音的、非人的嘶吼)
“批判!我们需要严厉批判!纠正他的主观!让他客观!”(无数声音叠加,如同群鸦的聒噪)
这些声音,瓦列里全都认得!都是这栋破旧筒子楼里,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对他和他家“境况”或明或暗指指点点的邻居们的声音!此刻,这些声音不再是窃窃私语或背后的议论,它们被放大了无数倍,扭曲着,充满了赤裸裸的恶意和一种非人的审判意味,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耳朵,噬咬着他的神经!
“不!闭嘴!闭嘴!”瓦列里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发出崩溃的尖叫。但毫无用处!那些声音仿佛直接在他颅骨内共振,震得他脑浆都在沸腾。他痛苦地蜷缩在地板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噪音的折磨而剧烈抽搐。眼泪混合着冷汗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墙壁的异变达到了顶峰。大块大块浸透了血污的墙皮如同坏死的皮肤,噼里啪啦地剥落下来,砸在地板上,溅起粘稠的污血。墙壁后面露出的,不再是砖石结构,而是……一张张扭曲变形的、由粘稠血肉和破碎骨茬勉强构成的人脸!玛利亚大婶那总是撇着的刻薄嘴唇,彼得洛夫浑浊而充满审视的眼睛,车库管理员儿子那粗野的鼻梁轮廓……一张张他熟悉又憎恶的脸,此刻如同被剥了皮又随意揉捏过的蜡像,镶嵌在蠕动、淌血的墙壁血肉里!它们张合着由粘液和腐肉组成的“嘴”,发出更加刺耳、更加狂乱的指责声浪:
“主观!主观!主观!”
“批判!纠正!消灭!”
“错误!错误!错误!”
这些血肉人脸的眼睛,无数双浑浊、布满血丝、充满非人恶意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动,死死锁定了蜷缩在地板中央、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瓦列里。墙壁上那些粘稠的、蠕动的血肉,如同活过来的巨大章鱼触手,开始疯狂地涌动、延伸!无数条由暗红色肉芽、灰白色筋膜和粘稠血浆构成的、湿滑冰冷的“触须”,从墙壁的血肉人脸中喷射而出,带着刺鼻的血腥和尸腐气息,如同嗅到血腥的蛭群,闪电般缠向瓦列里!
冰冷的、滑腻的、带着倒刺的触感瞬间缠满了瓦列里的脚踝、小腿、手臂!那触须上的粘液像强酸,接触皮肤的地方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疯狂地踢打、撕扯。但那些血肉触须力量大得惊人,而且数量越来越多!它们缠绕上他的腰,他的胸膛,像巨蟒般收紧!更多的触须如同灵活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子,勒紧他的气管,试图钻入他因恐惧而大张的嘴巴和鼻孔!
“呃……嗬嗬……”瓦列里的眼球可怕地暴凸出来,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视野被血色和蠕动的肉块填满。他感到肋骨在呻吟,肺里的空气被一丝丝挤出。那些粘滑冰冷的触须在他脸上、脖颈上蠕动,无数张由血肉构成的嘴凑近他的耳朵、眼睛,发出最恶毒、最疯狂的呓语和指责,直接灌入他的大脑,要将他从精神到肉体彻底撕碎、溶解!
“融入……客观……”
“纠正……错误……”
“成为……我们……”
就在瓦列里的意识即将被剧痛、窒息和无边无际的恶意呓语彻底吞噬,身体被那些疯狂的血肉触须强行拖向那面如同巨大胃袋般蠕动、敞开的墙壁深渊的最后一刹那——
门厅里,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熟悉的金属摩擦声。
接着,是家门被打开的吱呀声。
然后,是父母刻意放轻、却依旧能听出疲惫的脚步声,以及他们那努力维持着“一切正常”的、压低了音量的对话:
“……厂里那批订单,库兹明说下周能到款……”(父亲的声音,努力显得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菜市场的土豆又涨价了……不过今天肉铺收摊时,捡了点便宜的碎肉……”(母亲的声音,透着精打细算的麻木)
他们的声音,疲惫、渺小,却像两把钝锈的刀子,在瓦列里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意识里,刻下了最后一道清晰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划痕。
与此同时,在门厅昏暗的灯光下。
父亲伊戈尔正背对着卧室的方向,弯腰费力地脱下那双沾满泥雪、鞋跟磨损严重的旧皮鞋。他挺直了腰板,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身上那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在门厅灯泡昏黄的光线下,后背肩胛骨正下方的位置,呢子面料连同里面的廉价衬里,无声地绽开了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豁口!像被无形的利爪狠狠撕开!
豁口里面,没有血肉,没有毛衣。暴露出来的,是两截惨白中透着死气沉沉青灰色、如同冻僵的枯树枝般的脊梁骨!骨节嶙峋,上面甚至粘连着一些冻成冰晶的、暗红色的冰碴!那骨头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非人的光泽。
母亲叶莲娜正把那个装着她捡来的便宜碎肉的塑料袋放在门边的小凳上。她直起身,习惯性地抬手拢了拢头发,也顺势挺了挺腰。她那件赭红色的羊毛衫,后背同样的位置,也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口子下,同样是一截冻得发黑、僵硬弯曲的脊椎骨,如同深埋冻土多年、被遗忘的牲口残骸。
他们对后背的裂口毫无所觉。父亲搓了搓冻得通红僵硬的手,对着母亲挤出一个疲惫的笑:“累了吧?我去烧点热水。”
母亲点点头,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瓦列里紧闭的卧室门,眉头习惯性地微蹙,那里面盛满了日复一日的、沉重的担忧和某种她自己也不愿深究的逃避。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关于儿子,关于他的“病”,关于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生活。但最终,她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像往常无数次那样,把那些沉甸甸的东西,连同后背那道巨大的、无声的裂痕一起,重新压回那假装健康的躯壳深处。
卧室的门内,死寂无声。墙壁上那些血肉模糊的脸孔和疯狂蠕动的触须,连同少年瓦列里挣扎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墙壁上大片大片湿漉漉、颜色深褐近黑的污渍,如同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疮疤,无声地蔓延着,散发着淡淡的铁锈与甜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