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床底下是谁
公寓里的空气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毛毯,混着灰尘、隔夜罗宋汤的酸腐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锈蚀暖气片的铁腥味。窗外,乌拉尔山脉边缘的工业城市彼尔姆正被铅灰色的暮霭吞噬。远处那些斯大林时期建造的庞大工人宿舍楼,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窗户黑洞洞的,映不出一点光。
六岁的瓦夏蜷缩在沙发角落,小小的身体裹在一条磨得起球的毛毯里。他漂亮的金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海蓝色的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动物般的恐惧。他死死盯着卧室那扇半开的门,仿佛那门缝后面藏着地狱的裂口。
“阿廖沙叔叔……”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的颤抖,“床底下……有东西。它……它在动。它在看着我。”
阿列克谢·彼得罗夫,瓦夏父母雇佣的保姆兼看门人,一个肩膀宽阔但脊背已有些佝偻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厨房油腻的小桌旁,就着一杯浑浊的格瓦斯啃黑面包。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粗重地叹了口气。这孩子的“怪物”恐惧症已经闹了快一星期,搅得他神经衰弱。他耐着性子,努力让语气显得温和,尽管疲惫像铅块一样坠着他的声带。
“瓦申卡,我的小勇士,”阿列克谢的声音沙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床底下只有灰尘,还有你那只掉了一只耳朵的泰迪熊,记得吗?别让那些傻念头钻进去。”他指了指自己太阳穴,做了个钻动的动作。
瓦夏的嘴唇哆嗦起来,泪水瞬间涌出,顺着苍白的小脸滚落。“不是熊!不是!”他尖叫起来,小小的身体在毯子里剧烈颤抖,“是个人!一个坏东西!黑乎乎的!它就在那儿!它想……它想把我拖下去!”他猛地用手指向那扇幽暗的卧室门。
阿列克谢的耐心终于被这歇斯底里的尖叫磨穿了。一股莫名的烦躁,混合着对这份工作的厌倦和对这个吵闹小鬼的恼火,猛地冲上头顶。他“砰”地一声放下杯子,格瓦斯浑浊的液体溅在斑驳的桌面上。“够了,瓦夏!”他低吼道,声音在狭小的公寓里显得格外粗暴,“看在圣尼古拉的份上!哪有什么人?哪有什么怪物?你爸爸明天就要回来了,你想让他知道他的儿子是个胆小鬼吗?”
他站起身,沉重的脚步踏在破旧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大步走向卧室门口,带着一种被逼到绝路的怒气,也带着一丝“让我彻底终结这蠢事”的决绝。他停在门口,手扶着冰冷的门框,俯视着瓦夏那张被泪水浸透的、写满绝望的小脸。
“好,”阿列克谢的声音冷硬,“我证明给你看。看清楚了,小傻瓜,床底下什么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潭。公寓里老旧的白炽灯在他头顶发出嗡嗡的低鸣,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卧室入口,却无法穿透那张儿童床下浓稠如墨的黑暗。他走到床边,劣质弹簧床垫在他靠近时发出轻微的呻吟。他没有丝毫犹豫,动作带着一种被激怒后的僵硬,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板上。膝盖撞击硬木的疼痛让他闷哼了一声。他双手撑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脖子上的肌肉绷紧,猛地将上半身俯下去,脸几乎贴到地面,浑浊的目光如探照灯般射向那片吞噬光线的床底深渊。
起初,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灰暗。几团纠缠的灰尘兔子在微弱的光线下慵懒地滚动。一个颜色黯淡的塑料小兵孤零零地躺在角落,旁边是一本被遗忘的旧图画书。阿列克谢喉咙里发出一声混合着恼怒和“果然如此”的咕哝,正准备直起身子,用“看吧”的胜利口吻训斥瓦夏……
他的动作凝固了。
在床底最深处,紧贴着冰冷墙壁的地方,那片阴影似乎比周围的黑暗更浓稠、更……有质感。那不像阴影,更像一滩凝固的墨汁。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使劲眨了眨干涩发痛的眼睛,瞳孔在昏暗中费力地扩张,试图穿透那层不自然的黑暗。
不是阴影。
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
它蜷缩着,以一种绝对违背人体舒适度的姿势,紧紧贴着墙壁。瘦骨嶙峋,像一具蒙着惨白皮肤的骷髅架子。身上裹着一层难以分辨颜色的、褴褛不堪的织物,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浸透了污秽和腐朽的裹尸布。最让阿列克谢血液瞬间冻结的,是那东西的脸。
它没有头发,头皮青灰,布满诡异的褶皱。整张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如刀,深陷的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就在阿列克谢的视线与之接触的刹那,那深陷的眼窝里,倏地亮起两点微弱、浑浊的光。那不是反射,是某种东西本身在幽幽燃烧。那两点光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阿列克谢的脸上。那张干瘪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绝非人类的、凝固在永恒饥饿中的狞笑。
时间在那一刻被彻底冻结,连同阿列克谢的呼吸和思维。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两点在黑暗中燃烧的浑浊光斑,以及一种冰冷、滑腻、充满非人恶意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脊椎。
“圣……圣父……”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从他痉挛的喉咙里挤出来。
就在这死寂的千分之一秒后,床底那团凝固的黑暗猛然爆炸!
那东西的动作快得撕裂了视觉残影。它像一只巨大的人形蜘蛛,或者一具被恶灵附体的提线木偶,四肢以一种令人牙酸的、违反关节常理的角度瞬间撑开、弹射!枯槁的手爪带着一股腐肉和地下室霉菌混合的恶臭,卷起一股冰冷刺骨的风,闪电般抓向阿列克谢撑在地上的手腕。那张狞笑的、骷髅般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瞬间放大,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深陷眼窝里的两点浑浊凶光几乎要灼穿他的视网膜。
“呃啊……!”
一声被扼杀在喉咙深处的惨叫。阿列克谢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股难以想象的、冰冷粘稠又蕴含着恐怖蛮力的冲击就狠狠撞在他的胸膛上。他感觉自己像被一辆高速行驶的破旧卡车迎面撞中,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跪姿掀飞,狠狠掼在身后的地板上。后脑勺“咚”地一声撞上坚硬的木地板,眼前顿时金星乱迸,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嗡鸣和瓦夏撕心裂肺的哭喊。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挤空,他像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胸膛剧痛欲裂。
那东西扑在他身上,轻得如同一具空壳,却又沉重得像一座石雕的墓碑。它的重量压得阿列克谢的肋骨咯咯作响,几乎要刺穿内脏。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腻的气息,直接喷在他的脸上,钻进他的鼻孔,直冲脑髓。那双枯爪死死地按着他的肩膀,嶙峋的指骨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冰冷刺骨地嵌入他的皮肉。浑浊的眼珠,像两颗浸泡在脓液里的玻璃弹珠,离他的眼睛只有几英寸,疯狂地转动着,里面翻涌着一种原始的、纯粹的、对血肉的贪婪。
阿列克谢的喉咙被恐惧死死扼住,连尖叫都发不出来。他只能疯狂地扭动身体,用尽全身残留的力气试图掀翻这具恐怖的躯壳。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徒劳地抓挠,指甲刮过木头的纹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就在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那双枯爪扼死或者被那张狞笑的嘴啃噬时……
压在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轻。
那东西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扯,从他身上弹开。它没有再看地上的阿列克谢一眼,也没有理会角落里尖叫的瓦夏。它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条模糊的灰影,四肢着地,以一种昆虫般的、迅捷到令人头皮炸裂的诡异姿态,手脚并用地从阿列克谢身边“流”过,带起一股冰冷的、带着墓穴气息的旋风。它径直冲向敞开的卧室门,消失在客厅昏暗的光线里。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
沉重的木门被狠狠撞开发出的爆裂声!走廊里堆放的杂物——空罐头、旧报纸、一个铁皮桶……被撞得四处飞溅,叮叮当当砸在墙壁和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噪音。最后是通往楼道的、那道腐朽不堪的单元门被强行冲破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木屑和铁锈的碎片在楼道里纷纷扬扬。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瓦夏的哭声,从极度尖锐的嘶喊,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阿列克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和额头,黏腻冰冷。他侧过头,视线越过卧室的门框,看向外面一片狼藉的客厅入口。单元门歪斜地敞开着,像一个被撕裂的伤口,黑洞洞的楼道入口如同怪物的巨口,正对着他。外面寒冷的夜风,裹挟着城市深处工业废气的铁锈味和雪的气息,呼呼地灌了进来。
……跑了。那个东西……跑了。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在打颤。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群金属怪鸟凄厉的鸣叫,最终在楼下尖锐地停住。杂乱的脚步声、沉重的皮靴踏在楼梯上的咚咚声、男人粗粝的呼喝声,迅速填满了这栋筒子楼陈腐的空气。几道雪亮刺眼的手电光柱,粗暴地切开客厅的昏暗,在斑驳脱落的墙皮和翻倒的家具上晃动,最终定格在还瘫软在地板上的阿列克谢身上。
两个穿着厚重深蓝制服的警察冲了进来,帽檐压得很低,脸上带着冻僵的红色和职业性的严峻。其中一个身材魁梧如熊,浓密的胡子上还沾着冰碴,他叫伊戈尔。另一个年轻些,眼神锐利如鹰,叫米哈伊尔。他们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房间——翻倒的椅子、散落的杂物、洞开的单元门……最后落在阿列克谢惨白的脸上。
“彼得罗夫?阿列克谢·彼得罗夫?”伊戈尔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他蹲下身,手电光毫不客气地直射阿列克谢的眼睛,逼得他抬手遮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