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达的Chivas 作品

第385章 谁在检查我的灯

冰冷的空气像裹尸布一样裹缠着伊万·彼得罗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下诺夫哥罗德的冬天,从来不懂得怜悯。宿舍里,那台老掉牙的暖气片发出的呻吟,几乎被隔壁阿列克谢震耳欲聋的游戏嘶吼彻底淹没——“冲啊!乌拉!你们这群蠢货!开大!开大!该死的!”屏幕爆炸的音效透过薄得像纸的墙壁,直直凿进伊万的太阳穴,让他眼前发黑。摊开的《高等数学》上,那些微积分符号仿佛在油污和廉价烟草的混合气味里扭曲、蠕动。

“够了!”伊万猛地将书本拍在桌上,劣质木屑震得飘起来,混浊的空气更添一层污浊。“再这样下去,我进的不会是考场,是疯人院!彻底完蛋了!”

他冲进走廊,在弥漫着煮卷心菜和汗味的气息里,直奔辅导员尼古拉·费奥多罗维奇那扇油漆剥落的门。敲门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绝望。

门开了,尼古拉那张永远带着点不耐烦的脸出现在门后。“彼得罗夫?又怎么了?宿舍交响乐太吵?”他语调拖沓,像块浸饱了水的抹布。

“尼古拉·费奥多罗维奇,求您了,”伊万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像随时会断裂的琴弦,“我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们真的需要换一间宿舍。考研就剩几个月了,这种环境……简直是谋杀效率!”

尼古拉往后靠在他的旧椅子里,发出吱呀的抗议。“换宿舍?现在?彼得罗夫同志,床位比斯大林时期的配给粮还紧张!大学生了,要学会适应!”他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想想我们当年,挤在闷罐车里三十七个小时去莫斯科上学!一抬头是别人的屁股,一低头是别人的臭脚!那才叫环境!你们这算什么?”

“这不是挑三拣四!”伊万感觉喉咙发紧,一股铁锈味涌了上来,“我们需要基本的学习条件!安静!就一点点安静!”

“要么忍,要么自己想法子!”尼古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官僚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酷,“学校原则上严禁学生外宿!出了任何事,后果自负!明白了吗?”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伊万的恳求和走廊的浊气一起隔绝在外。

伊万僵在门外,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早就知道。这些官僚,除了打官腔推皮球,还会什么?

回到宿舍,谢尔盖正坐在他那张一尘不染的书桌前,用一把小尺子精确地调整着几本书的位置,确保书脊与桌沿严格平行。他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苍白、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精确。听到伊万转述的结果,谢尔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手指在冰冷的尺子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微弱的哒哒声。房间里只剩下隔壁阿列克谢模糊的吼叫和暖气片的呜咽。

“那就出去住。”谢尔盖的声音很轻,但像手术刀一样清晰,割开了沉闷的空气。

伊万一愣,随即苦笑:“租房?谢尔盖,你知道现在下诺夫哥罗德的房租涨成什么样了吗?圣彼得堡的伏特加都没它涨得快!再说,学校……”

“考研最大。”谢尔盖打断他,目光没有离开他那排整齐的书,“房租,我可以多打几份工。家教,翻译,总能凑。”

伊万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眼下浓重的阴影,心里一阵发紧。“不行,你家……”

“七三开。”谢尔盖终于转过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直直看着伊万,里面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七,你三。就这么定了。你学习踏实,人品我信得过。”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得像设定好的程序,“走,现在去找房。”

那瞬间,伊万胸腔里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仗义疏财!这简直就是革命同志在风雪中的堡垒!他以为自己找到的是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一个能并肩战斗到黎明的战友。

他错了。错得离谱。

革命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而且沉没的速度和姿态,堪称泰坦尼克号的斯拉夫翻版,无声无息,却把伊万彻底拖入冰冷刺骨的深渊。他后来才明白,有些回报,你根本消受不起。

“谢尔盖!”伊万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捏着一片刚从自己头上掉下来的、微不足道的头发丝,声音因难以置信而拔高,“你是处女座强迫症晚期吗?!我妈都没你这么可怕!你是不是偷偷去学了什么‘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还是‘西伯利亚断舍离’?!”他看着谢尔盖正跪在地上,用一把小刷子仔细清理着地板缝隙里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灰尘,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在修复一件圣像。

谢尔盖头也没抬,语调平静得像结了冰的伏尔加河面:“习惯。混乱影响情绪,降低效率。”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指尖轻轻拂过开关面板,然后“啪嗒”一声,关掉了伊万身后那盏亮着的壁灯。动作精准得如同钟表。“还有,你昨晚又忘了关客厅灯。一度电也是钱。下次出门前,记得关灯。”他的目光扫过伊万随意脱在门口、角度歪斜的鞋子,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那段时间,谢尔盖无处不在的整洁律令像无形的绳索,勒得伊万喘不过气。每一根头发的位置,每一本书的角度,每一盏灯的开关状态,都处于他无声的、严苛的监控之下。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柠檬清洁剂混合的、冰冷到令人窒息的气味。然而,在这种令人发指的秩序中,伊万的学习效率却诡异地攀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书本不再被隔壁的噪音淹没,思路在近乎无菌的环境里意外地清晰起来。他甚至一度愚蠢地安慰自己:有个这样的室友也不错,至少环境卫生是顶级战备状态,苍蝇来了都得打报告。

呵呵。那时的他,天真得像个在古拉格门口卖冰淇淋的小贩。他完全没有嗅到,那种极致的、冰冷的秩序感,正悄然滑向一个幽暗未知的深渊。暴风雨来临之前,大海总是呈现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假象,平静得如同凝固的死亡。

“热……热死了……”伊万扯着湿透的t恤领口,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桑拿房,肺里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灼热粘稠。六月的下诺夫哥罗德,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城市。“这才六月啊,三哥!后面几个月可怎么活?”他抱怨着,扭头看向坐在对面的谢尔盖。

只看了一眼,伊万的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谢尔盖坐在那里,姿势依旧笔挺,像一尊被汗水浸透的蜡像。他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但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他的脸色是一种死灰般的惨白,额头上密布的汗珠不是健康的晶莹,而是浑浊的、油腻的,顺着深陷的眼窝和嶙峋的颧骨往下淌。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微微颤抖着。整个人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重物压垮了,只剩下那点刻在骨子里的坐姿还在勉强支撑。

“谢尔盖?”伊万的心猛地一沉,声音放轻了,“你……没事吧?脸色太难看了!是不是中暑了?”

谢尔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掠过伊万,又落回那道仿佛凝固了的物理题上。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转动。

伊万当时只是单纯地以为,这是考研高压釜里煎熬出的正常反应。毕竟,通往研究生院的路,哪一条不是用疯癫铺就的?他甚至盘算着,等这该死的考试结束,一定要拉着谢尔盖去狠狠搓一顿,用油腻的烤肉和冰凉的伏特加,把这几个月的非人折磨冲刷干净。

他哪里会想到,这仅仅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彻底“黑化”前,那漫长而寂静的序章。

那气味,是在一个同样闷热得令人窒息的深夜,突然出现的。

伊万被一阵强烈的生理不适从浅眠中拽醒。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如同实体一般,丝丝缕缕地从门缝底下顽强地渗透进来。那不是生活垃圾的馊味,也不是下水道的恶臭,它更原始,更……有机。像是有什么活物在密闭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腐烂、液化,散发出死亡本身粘稠的气息。这股气味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眩晕和胃部痉挛。

源头,毫无疑问,来自走廊对面——谢尔盖那扇紧闭的房门。

伊万强忍着翻腾的胃液,走到谢尔盖门前。门缝底下透出微弱的光线,那股味道在这里浓烈到了顶点,几乎能凝结成有形的、污秽的颗粒,撞击着他的感官。

“谢尔盖?”伊万试探着敲了敲门,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你在里面吗?”他捏紧了鼻子,声音闷闷的,“你屋里……什么味儿啊?太冲了!简直像公共厕所炸了!”

门内一片死寂。过了好几秒,才传来一声极其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没事。”

那声音让伊万头皮瞬间炸开!那不是谢尔盖平时清冷克制的声线,这声音像是从一具干枯的、行将就木的躯壳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非人的、朽坏的质感。

“谢尔盖!你嗓子怎么了?”伊万提高了声音,一种冰冷的恐惧沿着他的脊骨向上爬,“你是不是病了?很严重?我陪你去医院!真的!你开门!”他加重了敲门的力道,那扇薄薄的门板发出沉闷的回响。“这味道绝对不正常!太可怕了!”

门内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咳嗽声平息后,那个沙哑、朽坏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躁,从门缝里挤出来:“说了……没事!……别烦我!……滚开!”

伊万僵在门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一只困兽。寒意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这怎么可能?一个洁癖到连一根掉落的头发都要用镊子夹起、恨不得把空气都消毒一遍的人,他反锁的房间里,怎么可能散发出这种……这种如同停尸房最深处、被遗忘的角落才会有的、纯粹腐败的死亡气息?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荒谬恐怖的念头:谢尔盖在里面秘密进行什么禁忌的炼金术?把自己变成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史莱姆?或者……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那扇门,此刻不再是一扇普通的门,而是一道通往某个不可名状之物的界碑。门缝里渗出的恶臭和门后那非人的声音,构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谜团。直到两天后,谜底才以一种远超伊万想象极限的方式,血淋淋地揭开。

伊万是被一阵急促、粗暴、带着恐慌的敲门声惊醒的。宿醉般的头痛和昨晚被那恶臭折磨的恶心感还没消退,他挣扎着坐起身,窗外灰蒙蒙的,是下诺夫哥罗德又一个阴沉压抑的早晨。敲门声还在持续,像催命的鼓点。

“谁啊?”他烦躁地吼了一声,拖着沉重的步子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他们的房东,瓦西里·伊里奇。这个平日里总带着点市侩精明的胖老头,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额头上全是汗珠,一股浓烈的廉价古龙水味也掩盖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恐惧。伊万甚至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到让他胃部抽搐的腐臭味,混杂在古龙水里。

“伊万!老天爷啊!出大事了!”瓦西里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肥厚的手指死死抓住伊万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快!快跟我来!去你们的房子!南门外那个!”

“又怎么了?”伊万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宿醉般的昏沉瞬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驱散,“尼古拉·费奥多罗维奇又有什么狗屁指示?还是学校又要我们感恩戴德歌颂……”

“闭嘴!不是学校!”瓦西里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他,唾沫星子喷了伊万一脸,“是你们的房子!死人了!老天爷!那味儿……都飘到我家了!我一开始还以为谁家的耗子药下猛了……”他语无伦次,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拽着伊万就往楼下冲。

公寓楼下已经聚集了一小撮人,像闻到了腐肉味的乌鸦。压低声音的议论嗡嗡地传进伊万的耳朵:

“……听说了吗?死了个大学生……”

“……唉,考研逼的,说是猝死了!现在的年轻人呐……”

“压力太大了!真是作孽……”

“……那味儿!隔老远就闻到了!作孽哦……”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伊万的耳膜。猝死?学生?考研?南门外的出租屋?他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旋转,瓦西里那只油腻腻的手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却只带来更深的滑腻与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