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舞王的鬼故事
民国二十三年,黄河故道的风裹着沙砾,打在落雁镇口的老槐树上,发出呜咽似的响。李承道牵着那匹瘦骨嶙峋的黑马走在镇街中央,黑布长衫下摆沾着泥点,左手始终揣在袖袋里,指节隔着布面摩挲着手套边缘的磨损处。
“师父,这镇子妖气重得很。”林婉儿跟在后面,素色短褂的领口别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被她擦得发亮,此刻正映出街角一道扭曲的影子——那影子明明属于墙角的乞丐,却在做着极怪异的屈伸动作,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跳舞。
赵阳扛着个装法器的木箱,少年人最是耐不住性子,脚边的石子被踢得咯咯响:“管他什么气,先找个地方落脚,我这肚子早就唱空城计了。”话音未落,就见三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慌里慌张地从巷子深处跑出来,其中一个手里攥着张黄纸,上面朱砂画的符歪歪扭扭,边角还沾着暗红的污渍。
“死人了!破庙里死人了!”汉子们撞翻了路边的货摊,惊得摊主骂骂咧咧,他们却顾不上赔罪,连滚带爬地往镇外跑,黄纸从手里脱落,被风卷着贴在李承道的马头上。
林婉儿伸手揭下黄纸,铜镜往纸上一照,原本模糊的符纹突然渗出细小红点,像无数只蚂蚁在爬。“是镇魂符,画符的人手法太糙,镇不住东西。”她指尖划过纸面,“这血不是人血,是朱砂混了尸油。”
李承道终于抬眼,眼角的皱纹里积着风沙,目光扫过巷子深处:“去看看。”
破庙在镇子东头,残垣断壁爬满枯藤,正殿前的香炉被推倒在地,香灰混着黑血溅得到处都是。赵阳刚迈过门槛就捂住了嘴——供桌前的泥地上,躺着个穿短打的汉子,四肢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角度扭曲着,膝盖顶在胸口,脚踝反折向后,偏偏头颅仰着,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他脸上戴着的东西——一具漆黑的傩舞面具,眼窝处嵌着两颗浑浊的琉璃珠,珠面上赫然映出重复的影子:那影子穿着和死者一样的衣服,正在跳一支节奏诡异的舞,举手投足都和死者的姿势严丝合缝。
“是王三,周老板的手下。”林婉儿蹲下身,铜镜凑近面具,镜面突然“滋啦”一声蒙上白雾,雾里浮出七个模糊的面具轮廓,其中最底下那个与死者脸上的一模一样,轮廓边缘正往下滴着血。“七相面具,死相先出了。”
赵阳在供桌后面干呕起来,眼角余光瞥见墙角有堆烧剩的纸钱,灰烬里混着几片碎布,布上绣着半只仙鹤。“师父,这有古怪。”他用树枝拨开灰烬,露出块染血的玉佩,玉质粗糙,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楚”字。
“楚鹤。”李承道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百年前那个跳傩舞的班主。”他往前走了两步,黑手套不小心蹭到死者的手腕,那只僵硬的手竟猛地抽搐了一下,手指蜷曲着,像是要抓住什么。
赵阳吓得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烛台:“他动了!”
“不是他动。”林婉儿按住他的肩膀,铜镜死死对着面具,“是面具在动。你看他的瞳孔。”
死者浑浊的眼球里,果然倒映着那支没完没了的傩舞,舞者的动作越来越快,死者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深,下颌骨甚至发出“咔哒”的错位声。李承道突然从袖袋里摸出张黄符,指尖蘸着自己的口水(他从不带朱砂,说阳气最能破邪),“啪”地贴在面具上。
符纸瞬间冒出黑烟,死者的身体剧烈震颤起来,四肢像被按了回位键,“咔啦啦”地舒展开,最后直挺挺地躺着,再没了动静。面具上的琉璃珠暗了下去,倒映的舞步彻底消失了。
“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阳的声音还在发颤,他总觉得这死者的姿势,像极了小时候梦里那个追着他跳舞的黑影。
李承道没回答,只是盯着玉佩上的“楚”字出神。风从破庙的窟窿里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纸钱灰,在他脚边打着旋,恍惚间竟像个缩小的舞者在旋转。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马蹄声,一个穿着锦缎马褂的胖子被簇拥着进来,肚子上的肥肉随着脚步颤悠,手里的折扇却摇得四平八稳。“在下周万金,是这落雁镇的乡绅。”他眯着三角眼打量李承道,“听说道长是有道行的人?这王三是我雇来守墓的,不知怎么就死成这样……”
“守什么墓?”林婉儿突然问,铜镜转向周万金,镜中他的影子背后,竟拖着条长长的、像蛇一样的尾巴。
周万金的扇柄顿了一下,随即干笑两声:“就是……就是镇外那片老坟地。道长要是能查清死因,我愿出十倍价钱。”
李承道弯腰捡起那块玉佩,指尖捏住玉佩的刹那,左手的黑手套下传来一阵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钻出来。他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揣进怀里:“价钱好说。但我要知道,你们挖了楚鹤的墓,是不是?”
周万金的脸“唰”地白了,折扇“啪”地合上:“道长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一个随从突然尖叫起来,手指着庙门方向。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夕阳的余晖里,一个黑衣人正站在门槛上,身形瘦高,脸上戴着具狰狞的傩舞面具,面具额头刻着个“煞”字,嘴角咧到耳根,像是在无声地笑。
黑衣人没动,只是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打量庙里的人。风突然停了,破庙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一阵极轻的、踏在泥地上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赵阳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死死抓住李承道的袖子,指甲几乎嵌进布眼里——那脚步声的节奏,和他梦里黑影跳舞的节奏,一模一样。
林婉儿将铜镜举得更高,镜中黑衣人背后的地面上,赫然映出无数个跳舞的影子,层层叠叠,都戴着各式各样的傩舞面具,正一点点地向破庙围拢过来。
黑衣人在门槛上立了片刻,忽然转身没入暮色里,像滴墨融进了黑夜。破庙里的死寂被周万金粗重的喘息打破,他擦着额头的冷汗,锦缎马褂后背已洇出深色的汗渍:“是……是哑奴!这怪物天天跟着我,准没好事!”
“哑奴?”林婉儿收起铜镜,镜面还残留着那些叠影,“他是谁?”
“谁知道!”周万金的折扇在掌心敲得砰砰响,“半个月前我们挖开楚鹤墓,就见这黑衣人守在棺材旁,戴着‘煞’相面具,不说话,就会跳舞——跳的就是楚鹤那套傩舞!”他忽然压低声音,“我手下说,夜里看见他领着坟地里的尸体跳舞,一跳就是一宿……”
赵阳的后颈泛起寒意,攥着法器箱的手指关节发白。他总觉得那哑奴的舞步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像在哪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李承道忽然开口:“楚鹤的墓里,少了什么?”
周万金眼神闪烁,半晌才嘟囔:“就……就少了七具面具。楚鹤那老东西,棺材里没尸身,就摆着七个面具,说是镇邪用的。我们只拿到一具‘死’相的,剩下的……”
“剩下的,正在找替身。”林婉儿接口道,铜镜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王三戴了‘死’相面具,下一个该轮到‘病’相了。”
话音刚落,周万金的一个随从突然捂住肚子,“哎哟”一声蹲在地上,脸色白得像纸,额头上沁出冷汗,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手指在地上划出奇怪的弧线,竟像是在跳傩舞的起步动作。
“李二!你怎么了?”周万金吓得后退两步。
李二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供桌,那里不知何时多了具灰扑扑的面具,眼窝深陷,鼻梁处刻着几道代表皱纹的沟壑——正是“病”相面具。
李承道迅速从法器箱里抽出一把桃木剑,剑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他刚要上前,李二突然像被提线木偶似的站起来,四肢僵硬地扭动着,一步步走向那具面具,嘴角甚至带着诡异的笑。
“拦住他!”林婉儿喊道,赵阳反应最快,扑过去抱住李二的腰,却被他猛地甩开,李二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在赵阳胳膊上划出五道血痕。
混乱中,李承道的桃木剑刺向“病”相面具,剑尖刚触到面具边缘,就听见“滋啦”一声,面具上冒出黑烟,李二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疯狂地抽搐,身体像麻花一样拧起来,朝着面具扑去。
“来不及了。”李承道低声道。
果然,李二的脸重重撞在面具上,那面具像是活的,自动贴合在他脸上,边缘甚至长出细小的倒刺,深深扎进皮肤里。他的抽搐瞬间停止,接着开始跳那支重复的傩舞,动作比王三更标准,也更诡异,每一步都踩在赵阳胳膊上伤口的疼痛节奏里。
“烧了他!”周万金尖叫着,从随从手里抢过火把。
“不能烧!”林婉儿拦住他,“面具遇火会更凶,会附到别人身上!”她迅速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三枚黑色的药丸,“这是师父配的镇心丸,塞进他嘴里!”
赵阳忍着胳膊的疼,趁李二转身的瞬间扑过去,撬开他的嘴塞进药丸。药丸入口即化,李二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明,他死死抓住赵阳的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地窖……血……”
话音未落,他的头猛地向后一仰,颈椎发出“咔嚓”的断裂声,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脸上的“病”相面具泛着油光,仿佛吸饱了血。
破庙里死一般的静,只有周万金的牙齿打颤声。李承道蹲下身,手指拂过李二的眼皮,那里同样倒映着傩舞的影子,只是舞者的动作更清晰了,背景似乎是个潮湿的地窖。
“他说地窖。”林婉儿看向周万金,“你家有地窖?”
周万金瘫坐在地上,连连点头:“有……有!我家老宅的地窖,放酒用的……”
“去看看。”李承道站起身,桃木剑在手里转了个圈,“再晚,第三具面具该找上来了。”
周万金的老宅在镇子西头,青砖高墙,朱漆大门,却透着股阴森气。刚进院子,林婉儿的铜镜就剧烈震颤起来,镜中映出正房西侧的墙角,有个模糊的黑影正贴着墙根跳舞,舞姿和李二一模一样。
“在那边!”她指向地窖入口。
地窖的木门上着锁,赵阳一脚踹开,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地窖里没点灯,只能借着月光看见一排排酒坛,而最里面的墙壁上,用血画着一幅巨大的傩舞步法图,图的中心摆着具黄色的面具,上面刻着“老”字。
“‘老’相面具!”赵阳倒吸一口凉气。
李承道突然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动。月光从地窖口斜射进来,照亮了酒坛之间的缝隙——那里躺着个人,穿着郎中的长衫,脸上戴着“老”相面具,身体早已僵硬,却保持着弯腰踏步的姿势,像尊诡异的雕像。
“是张郎中。”周万金认出了那件长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昨天还来给我看过病……”
林婉儿的铜镜照向墙壁上的血图,镜中突然浮现出一行字:“七步踏罡,以命换命,三更时分,舞者归位。”她刚要细看,铜镜突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镜面裂开一道缝,缝里渗出细小的血珠。
“怎么了?”赵阳捡起铜镜。
“有人在外面。”李承道握紧桃木剑,侧耳听着地面的动静。
地窖上方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节奏与墙壁上的步法图分毫不差。接着是木板被踩响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地窖入口。
赵阳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师父,这步法……和我小时候梦里那个黑影跳的一模一样!他说要带我一起跳,跳到第七步,就能永远留下……”
李承道的黑手套下传来一阵剧痛,他猛地掀开手套,露出手腕上那道暗红色的伤痕,伤痕此刻竟像活了一样,顺着血管向上蔓延,纹路与墙壁上的血图渐渐重合。
“不好!”他低喝一声,“快出去!这是个局,用舞步引我们入阵!”
三人刚冲到地窖口,就看见月光下站着个穿素色旗袍的女子,手里拿着支沾着朱砂的毛笔,正在地上画着什么。她转过身,柳叶眉下的眼睛亮得惊人,手里还捏着半张泛黄的纸,正是楚鹤的日记残页。
“你们终于来了。”女子的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绸,“我叫楚青瑶,是楚鹤的后人。”她举起日记残页,上面的字迹扭曲如蛇:“第二步,病者泣血,老者归位,怨者将出……”
地窖入口的月光突然暗了下去,一个黑影挡在门口,戴着“煞”相面具,正是哑奴。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楚青瑶,又指向李承道,最后指向墙壁上的血图,像是在催促他们继续跳舞。
赵阳看着哑奴的手势,突然想起梦里的细节,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第七步……第七步是献祭!他要找七个祭品,跳完七步,就能打开黄泉路!”
楚青瑶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她举起毛笔,蘸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掌心的血,在地上画出第四步的印记:“现在,该轮到‘怨’相了。你们说,下一个祭品,会是谁呢?”
月光穿过哑奴的身影,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那影子正在跳着傩舞的第四步,而赵阳胳膊上的伤口,正随着影子的动作隐隐作痛。
楚青瑶掌心的血珠滴在青砖上,晕开一朵朵细小的红梅。她捏着那半张日记残页,指尖划过“怨者将出”四个字,素色旗袍的开衩处露出一截小腿,上面竟也画着半道傩舞步法,与地窖墙壁上的血图严丝合缝。
“楚姑娘倒是坦诚。”李承道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风沙的糙意,他重新戴紧黑手套,遮住那道蔓延的伤痕,“只是不知,这‘怨者’是你,还是藏在暗处的东西?”
楚青瑶的毛笔顿了顿,朱砂在砖上拖出道歪斜的线:“道长不妨猜猜。”她侧身让开地窖入口,露出身后那具“老”相面具,“张郎中死前说,他看见个穿嫁衣的女人在药铺里跳舞,戴着红绸面具,哭了整整一夜——那便是‘怨’相的预兆。”
赵阳的后颈像被冰锥刺了下。穿嫁衣的女人?他猛地想起昨天路过药铺时,窗纸上确实映过个模糊的身影,当时只当是药铺的伙计,现在想来,那身影的姿势分明是在弯腰屈膝,像极了傩舞里的“泣步”。
“师父,我去药铺看看!”他攥紧桃木匕首就要冲出去,却被林婉儿拽住。她的铜镜正对着楚青瑶,镜面裂缝里渗出的血珠凝成个模糊的影子,影子戴着红绸面具,正对着赵阳的方向缓缓下拜。
“别去。”林婉儿的声音发紧,“她在引你去。”
楚青瑶轻笑一声,将日记残页扔给李承道:“祖父的日记里说,‘怨’相面具最记仇,谁碰过它的宿主,它就缠着谁。张郎中前日给周老板的小妾看过病,那小妾三年前死了孩子,至今还在夜里哭——道长觉得,这怨气够不够重?”
周万金的脸“唰”地褪了血色,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翻了院角的水缸,“哗啦”一声,积水里浮起个白森森的东西,细看竟是个小小的襁褓,上面绣着的虎头图案已被水泡得发涨。
“这……这是什么?”周万金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林婉儿弯腰捞出襁褓,指尖刚触到布料,铜镜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镜中瞬间闪过无数碎片——穿嫁衣的女人抱着死婴跪在灵前,张郎中背着药箱匆匆离去,楚鹤的日记上溅着几滴暗红的血,最后定格在具红绸面具上,面具眼窝处绣着个“怨”字,针脚里嵌着干枯的泪痕。
“是周老板的小妾。”林婉儿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死在难产那天,穿着嫁衣下葬的。张郎中没能救回她的孩子,这怨气就缠上了他。”
话音未落,镇西头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喊声,像女人又像孩童,听得人头皮发麻。周万金腿一软瘫在地上:“是……是我家!在镇西头的别院!”
李承道拽起他:“带路!”
周府别院的门虚掩着,门环上缠着圈红绸,风一吹,红绸飘荡如血。刚进院就见正房的窗纸破了个洞,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隐约能看见个穿红衣的影子在屋里转圈,裙摆扫过地面的声音“沙沙”作响,混着断断续续的哭声。
“是她!是柳氏!”周万金缩在李承道身后,指着那影子抖个不停,“她生前最爱穿这件红嫁衣……”
林婉儿举起铜镜凑近窗纸,镜中影子的脸清晰起来——果然戴着红绸面具,面具下的嘴角却咧开个诡异的弧度,哭喊声里竟掺着笑。更吓人的是,她怀里抱着个黑糊糊的东西,细看竟是具缩小的“怨”相面具,正随着她的舞步轻轻晃动。
“她在哺养面具。”李承道低喝,“赵阳,拿镇魂铃!”
赵阳忙从法器箱里摸出铜铃,铃铛刚碰到掌心,就听见“嗡”的一声,屋里的哭声戛然而止。红衣影子猛地转过身,面具眼窝对准窗口,明明没有眼珠,却像能穿透窗纸看见外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