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卫兵 作品

第14章 互助站的萌芽

雨,从深秋下到了初冬,淅淅沥沥,带着浸入骨髓的湿冷,无休无止地冲刷着这座灰蒙蒙的城市。梧桐树的叶子早已掉光,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伸展,如同绝望老人伸向天空祈求的手臂。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尘土、还有老旧小区特有的、混杂着油烟和淡淡霉味的气息。 南宫婉撑着一把用了很多年、伞骨都有些变形的深蓝色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向阳花苑”小区湿滑的水泥路面上。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沾着泥点。她身上那件半旧的米白色棉袄洗得有些发白,领口磨出了毛边,裹着她单薄的身体,抵御着寒风。她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超市Logo的大帆布袋,里面塞满了刚从菜市场讨价还价买来的、相对便宜的蔬菜和一小块打折的猪肉。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一叠刚打印出来、还散发着油墨味的A4纸,纸张的边缘已经被雨水打湿洇开。

她在一栋居民楼侧面斑驳脱落的公告栏前停下。公告栏的玻璃碎了一角,里面贴满了各种褪色的、卷边的广告:通下水道、开锁、租房、无痛人流……像一幅幅被遗忘在角落的、关于底层生活的浮世绘。南宫婉小心翼翼地将手里那叠湿漉漉的纸,一张张仔细地贴在还空着的角落。纸上印着醒目的标题:

**【向阳花苑“邻里守望”互助小组 试运行通知】**

下面用稍小的字体写着:

> 亲爱的邻居们:

> 您是否为孩子放学后无人看管而忧心?

> 您是否为家中老人白天独自在家而牵挂?

> 您是否在忙碌的工作与琐碎的家务间分身乏术?

> 即日起,每周一至周五下午3:30-6:00,社区活动室(原棋牌室)将开放为临时互助空间!

> * **“四点半课堂”**:提供安全场地,孩子可写作业、阅读、简单游戏(需自带文具、书籍)。

> * **“老人日间活动角”**:欢迎行动方便的老人前来聊天、下棋、做手工(需自带棋具、材料)。

> * **“信息互助墙”**:可张贴闲置物品交换、技能互助(如简单维修、代买菜)、拼车等信息。

> **说明:**

> 1. 本活动为邻里自发、互助性质,**非盈利**,非托管机构。**仅收取象征性场地维护费:儿童2元/次,老人免费。**

> 2. 活动期间由志愿者轮流看护,**非专业看管**,家长/监护人需明确风险自负。

> 3. 倡导邻里互助精神,欢迎有时间的居民报名成为志愿者!

> 发起人:南宫婉(6号楼302) 联系电话:xxxxxxxxxxx

贴完最后一张,南宫婉退后一步,看着那些在冷风中微微颤动、被雨水晕染了边角的传单,像看着自己小心翼翼捧出的、一颗在风雨中飘摇的火种。她疲惫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微弱的、近乎执拗的期盼。这是她在经历母亲骨折、失业、独自扛下所有重压、被儿子控诉、被老师指责后,唯一能想到的、试图在绝望中抓住一点光亮和连接的办法。不是为了赚钱,那微薄的“场地维护费”连水电费都不够,只是为了……让像她一样的“寡妇”们,能有个喘口气的地方,能互相搭把手。

“哟,小南宫?这忙忙叨叨贴什么呢?” 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略显尖利的女声响起。

南宫婉回头,是住在隔壁单元的孙阿姨。孙阿姨五十多岁,烫着卷发,裹着一件鲜艳的羽绒服,手里提着刚买的菜,眼神里带着一种社区大妈特有的、混合着好奇和审视的光芒。她凑近公告栏,眯着眼看了几秒,随即撇了撇嘴:“哎呦喂,‘四点半课堂’?‘老人活动角’?小南宫,你这……是打算开托儿所和养老院啊?就收两块钱?啧啧,这年头,两块钱够干啥的?白忙活嘛这不是!还志愿者?现在谁有那闲工夫?”

南宫婉的心沉了一下,脸上却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孙阿姨,不是开托儿所。就是想着……咱们小区双职工多,孩子放学那会儿家里没人,老人自己待着也闷得慌。有个地方大家能凑一起,互相照应着点,总比孩子乱跑、老人闷在家里强点。”

“话是这么说,” 孙阿姨不以为然,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可这责任多大啊!孩子磕了碰了算谁的?老人要是有点啥事,你担得起吗?就靠几个‘志愿者’?那不是瞎胡闹嘛!再说了,社区那活动室,王胖子(指物业王主任)能让你白用?” 她摇摇头,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拎着菜篮子,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扭着腰走开了,留下的话却像冰冷的雨水浇在南宫婉头上。

南宫婉看着孙阿姨的背影,攥紧了伞柄,指节发白。孙阿姨的话虽然刻薄,却戳中了最现实的痛点:责任、风险、还有那个难缠的物业王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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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当南宫婉鼓起勇气,敲开社区办公室那扇油腻腻的门时,一股混合着烟味、泡面味和潮湿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物业王主任——王德贵,腆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几乎要把那件紧绷的、领口发黄的蓝色工作服撑破。他稀疏的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剔着牙,一边用手机刷着短视频,外放的声音聒噪刺耳。办公桌上堆满了杂物,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

“王主任……” 南宫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礼貌而清晰,递上那张被雨水打湿又被她小心抚平的《互助小组试运行通知》,“我想申请使用一下咱们社区的活动室,下午时段……”

王德贵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油腻的手机屏幕上划拉着,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南宫婉硬着头皮继续说:“主要是想给小区里放学没人管的孩子和白天独自在家的老人,提供一个安全点的地方,互相……”

“活动室?” 王德贵终于抬起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小眼睛里透着精明的算计,打断了南宫婉的话,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腔和毫不掩饰的官腔,“小南宫啊,不是我不支持社区活动。可那活动室,是社区的公共资源!知道现在水电费多贵吗?暖气费多贵吗?桌椅板凳磨损不要钱啊?还有卫生,谁打扫?你们这弄一堆孩子老人进去,闹哄哄的,磕了碰了谁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他唾沫横飞地说着,肥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得梆梆响:“再说了,你这什么‘互助小组’,听着就不正规!非盈利?收两块钱场地费?哄小孩呢?谁知道你是不是打着幌子搞别的?现在骗子可多了!社区要对居民负责的!出了问题,我老王第一个倒霉!”

“王主任,真不是……” 南宫婉试图解释,拿出自己草拟的、极其简单的《安全须知》和《家长责任书》,“您看,我都准备了,会明确告知家长风险自负,也会尽量安排志愿者看着……”

“风险自负?” 王德贵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把推开南宫婉递过来的纸,“白纸黑字顶个屁用!真要出了事,人家堵着社区大门闹,你这两块钱够赔医药费的?还是够赔人家一条命的?到时候还不是我老王背锅!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活动室不能给你们这样瞎搞!” 他大手一挥,态度斩钉截铁,像驱赶苍蝇一样,“走走走!别在这儿添乱了!管好你自己家那一摊子就不错了!”

南宫婉被噎得说不出话,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她看着王德贵那张写满推诿、算计和不耐烦的胖脸,看着这间杂乱无章的办公室,只觉得胸口发闷。她默默收起自己的材料,转身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身后,王德贵手机外放的聒噪笑声和短视频的背景音乐,如同尖锐的嘲讽。

雨还在下,天色愈发阴沉。南宫婉撑着伞,漫无目的地在湿漉漉的小区里走着,心也如同这天气一般,沉到了谷底。孙阿姨的冷水,王主任的刁难,像两盆冰水,将她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浇得奄奄一息。她走到社区活动室门口。那扇绿色的铁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透过蒙尘的窗户望进去,里面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桌椅板凳,落满了灰尘,角落里甚至结着蛛网。一个本该充满活力的地方,却死寂得如同被遗忘的角落。

难道……真的不行吗?她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凉的触感透过棉袄传来。帆布袋里沉甸甸的蔬菜勒得肩膀生疼。她想起儿子小宇最近总是躲闪的眼神和紧闭的房门,想起丈夫公孙亮在电话里对这件事的沉默和隐隐的不解(“婉儿,你刚丢了工作,家里事又多,搞这个……吃力不讨好吧?”),想起病床上母亲担忧的目光……所有的压力似乎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让她喘不过气。

“南宫……是南宫婉吗?” 一个略带迟疑、有些沙哑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南宫婉抬起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见单元楼门洞里,站着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太太。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棉袄,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拐杖,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有些浑浊,却努力地辨认着南宫婉。是住在3号楼一楼的刘奶奶,老伴去年走了,唯一的女儿远嫁外地,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刘奶奶?是我,婉儿。” 南宫婉连忙站直身体,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刘奶奶颤巍巍地往前挪了两步,布满老年斑的手有些哆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同样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传单——正是南宫婉贴的那张互助通知。她指着上面“老人日间活动角”那几个字,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婉儿啊,这……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我们这些老家伙……白天……真能去那活动室……坐坐?就……就聊聊天……不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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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婉看着刘奶奶眼中那点微弱的光,鼻子猛地一酸。她想起了自己躺在医院里孤独无助的母亲。她用力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真的,刘奶奶!是真的!只要您愿意,下午就可以去!不收钱!就是……就是现在地方还没完全弄好……” 她想起王德贵的刁难,声音低了下去。 “地方……不打紧……不打紧的……” 刘奶奶连连摆手,脸上的皱纹因为激动而舒展开一些,“有个地方……能有人……说说话……就好……就好啊……总比一个人……对着四面墙……强……” 她喃喃着,像是说给南宫婉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慢慢走回了昏暗的单元门洞。那佝偻孤单的背影,像一根针,扎在南宫婉心上。

刚送走刘奶奶,一个穿着小学校服、背着沉重书包的小男孩低着头,急匆匆地从南宫婉身边跑过,差点撞到她。是住在5号楼的李强,才三年级。他父亲脾气暴躁,母亲去年跟人跑了,家里常常传出打骂声。

“小强?放学了?跑这么快干嘛?” 南宫婉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李强停下脚步,抬起头,小脸上脏兮兮的,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他飞快地看了南宫婉一眼,又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不符合年龄的疲惫和麻木:“回家……晚了……又要挨揍……” 说完,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跑进了雨幕中,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楼宇间。

南宫婉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刘奶奶孤独的背影,李强恐惧的眼神,还有无数个像她一样在生活的重压下独自挣扎的母亲、老人、孩子……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交织、碰撞。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混合着心酸和责任,缓缓地从她疲惫的身体深处升腾起来。

王德贵不让用活动室?那就先不用!

孙阿姨泼冷水?那就用行动证明!

没人看好?那就从最微小的地方开始!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她拿出那个屏幕有裂痕的旧手机,点开那个新建的、只有寥寥几人的“向阳花苑互助群”,手指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快速输入:

> 【南宫婉】:各位邻居好!原定社区活动室的场地暂时未能协调好。但“邻里守望”互助活动不变!**从明天(周一)下午3:30开始,地点改在6号楼一单元门洞内(空间有限,先到先得)。** 内容不变:孩子可写作业,老人可聊天。**安全第一,风险责任请务必明确!仅提供场地和基础看护!** 期待大家互相理解,守望相助!志愿者报名请联系我!

消息发出,如同石沉大海。群里一片寂静。南宫婉握着手机,站在冰冷的雨幕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伞面上的雨水,不停地汇聚、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