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
城市的秋意渐浓,天空却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污水的灰布蒙住,阴沉沉地压下来。连日的阴雨让“育才里”这片老旧的学区房更显破败斑驳,墙皮剥落处露出暗黄的底色,如同溃烂的疮疤。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堆积的酸腐气息,挥之不去。
南宫婉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五楼。楼道里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昏黄的光线在剥落的墙皮和堆放的杂物间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钥匙在锁孔里费力地转动了好几圈,才“咔哒”一声打开家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油烟、中药味和隐约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家里一片狼藉。
客厅天花板上那个被暴雨冲塌的破洞,虽然用一大块厚塑料布和几块木板勉强钉住封上了,但边缘依旧有浑浊的水渍不断渗出,在塑料布上积成一小滩,顽强地“嘀嗒…嘀嗒…”敲打着旧残留着泥水干涸后的灰黄色印迹,角落里堆着清理出来的、泡烂的石膏碎块和发霉的保温棉,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小哲蔫蔫地蜷在旧布艺沙发的一角,小脸还带着病后的苍白,怀里抱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小熊玩偶,眼睛盯着老旧电视里吵闹的动画片,眼神却没什么神采。看到妈妈回来,他也没像往常一样扑过来,只是恹恹地喊了一声:“妈妈…”
“嗯,小哲乖。”南宫婉强打起精神,放下手里刚从社区医院取回来的、装着最后两包输液药水的塑料袋。她身上还穿着那件临时买的、洗得有些发硬的灰色运动外套,头发被外面渐起的冷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她走到儿子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体温正常。“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哲摇摇头,小声说:“就是没力气。”
南宫婉心疼地摸摸他的头,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只做了一半的数学练习册,字迹歪歪扭扭,错误百出。她的心沉了沉。自从上次高烧和那场混乱的家长会后,小哲的状态一直不太好,沉默寡言,作业也拖沓马虎。
“饿了吧?妈妈这就做饭。”她转身走进狭小逼仄的厨房。拧开水龙头,水流细小冰冷。她熟练地淘米、洗菜。冰箱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半棵蔫黄的白菜、几个土豆和一小块冻得发硬的五花肉。她叹了口气,拿出冻肉放进冷水里解冻。厨房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模糊了窗外阴沉的天色。角落里,那个锈迹斑斑的工具箱敞开着,扳手还丢在里面——那晚她试图修理漏水法兰盘失败的见证。
“健康的身体是一切的保障…”这句格言再次无意识地滑过脑海,却激不起一丝波澜,只剩下麻木的嘲讽。公孙亮健康的身体,此刻大概正驾驶着那辆沉重的东风重卡,行驶在西北某条荒凉而危险的高速公路上。他昨晚发信息说这趟活不太顺,路上遇到检查耽搁了,结款可能要晚几天。银行卡里那五千多块,支付了小哲的医药费和接下来几天的基本开销后,又所剩无几。房贷、车贷的还款日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日益逼近。这保障,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只能远远看着,却无法照亮她脚下泥泞的现实。
就在她切着土豆丝,刀锋与砧板发出单调的“笃笃”声时,口袋里那部新买的、最便宜的国产手机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李老师”的名字。
南宫婉的心莫名一紧。她擦了擦手,有些忐忑地接起电话:“喂,李老师?”
电话那头传来李老师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严肃:“小哲妈妈,您好。不好意思这个时间打扰您。是关于小哲今天在学校的事情。”
南宫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用力:“李老师,小哲他…怎么了?”
“是这样,”李老师的声音清晰地从听筒传来,“今天下午美术课自由活动时间,小哲和班上的王浩小朋友发生了比较严重的冲突。起因好像是王浩不小心碰掉了小哲的画,画被弄脏了。小哲情绪突然非常激动,不仅用力推倒了王浩,还…还动手抓伤了王浩的脸和胳膊,有几道血痕挺明显的。”
“什么?!”南宫婉如遭雷击,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灶台上!她眼前一黑,差点站立不稳!小哲…动手打人?还抓伤了同学?!这怎么可能?!她的儿子虽然内向,但一直很懂事,很温和!
“王浩家长非常生气,已经到学校了,要求学校严肃处理。”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为难,“您看…您现在能尽快来学校一趟吗?我们需要当面沟通一下,安抚一下对方家长的情绪,也了解一下小哲最近的情况。”
“我…我马上过去!”南宫婉的声音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慌而颤抖。她顾不上掉落的菜刀和切了一半的土豆,胡乱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冲进客厅。
“小哲!你告诉妈妈!今天在学校为什么打人?!为什么抓伤同学?!”她冲到沙发前,双手抓住儿子的肩膀,声音因为焦急和难以置信而有些失控。
小哲被她吓到了,身体猛地一缩,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小嘴瘪了瘪,带着哭腔喊:“是他先弄坏我的画的!他故意的!他…他总笑话我没有爸爸!说我是没爸爸的野孩子!说妈妈是…是…”后面的话,他哽咽着说不出来了,委屈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没爸爸的野孩子”……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南宫婉的心上!瞬间将她所有的震惊和质问都堵了回去!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愤怒和心酸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她的儿子,在学校里,一直默默承受着这样的嘲笑和欺凌!他沉默寡言,作业马虎,不是因为他不懂事,不是因为他懒惰!是因为他的心里,压着这样沉重的、屈辱的石头!而这次美术课,王浩弄脏他的画,很可能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爆了他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愤怒!
“小哲…”南宫婉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无法呼吸。她猛地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泪水瞬间决堤,滴落在儿子柔软的发顶。“对不起…对不起…是妈妈不好…是妈妈没保护好你…”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愧疚感和对儿子的心疼,让她浑身都在颤抖。那句“父亲角色的缺失”,李老师轻飘飘的提醒,此刻化作了血淋淋的现实,狠狠扇在她的脸上!
她必须立刻去学校!为了儿子!
**育才里小学,教师办公室。**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声响。李老师坐在办公桌后,眉头紧锁。她对面,坐着一个身材微胖、穿着貂皮坎肩、妆容浓艳的中年女人——王浩的妈妈。她脸色铁青,正用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指,激动地点着坐在旁边小凳子上的王浩。
王浩白白胖胖的脸上,清晰地印着三道已经结痂的暗红色抓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看起来触目惊心。他胳膊上也有几道红痕。此刻,他正抽抽搭搭地哭着,时不时用怨恨的眼神瞪向角落里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小哲。
南宫婉紧紧拉着小哲冰凉的小手,自己则像一尊石雕般僵硬地站在一旁。她身上还沾着厨房的油烟味和土豆碎屑,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努力挺直着脊背,试图在小哲面前维持一丝镇定,但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通红的眼眶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李老师!你看看!你看看我儿子这张脸!”王浩妈妈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手指几乎要戳到王浩的脸上,“破相了!这要是留下疤怎么办?!我们浩浩以后还要当明星的呢!被这小野种抓成这样!你们学校是怎么管学生的?!这种有暴力倾向的孩子,就应该开除!马上开除!”
“小野种”三个字,像三把尖刀,狠狠刺进南宫婉的耳朵!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王浩妈妈,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可以忍受指责,可以道歉,但绝不允许任何人这样侮辱她的儿子!
“王浩妈妈!请你注意言辞!”南宫婉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异常冰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孩子之间发生冲突,是我们做家长的没教育好,我替小哲向您和王浩道歉!该承担的医药费、责任,我们绝不推卸!但是,请你不要侮辱我的孩子!小哲不是野孩子!他有爸爸!他爸爸只是工作很忙,常年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