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亭亭如盖(十三)
风蚀谷的砂砾被晨风吹得打旋,瑾潼将最后一枚火雷的引信检查完毕时,指腹触到了粗糙的麻布外壳。她抬头望了眼天色,鱼肚白正从东边的山坳里漫出来,将西北坡的轮廓染成半透明的灰。身后三十名士兵的甲胄上还凝着霜,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谷中格外清晰,像极了去年深秋,河西驿被攻破时,那些碎裂的兵器声。
“将军,老李那边该钻进乱石堆了。”身旁的亲兵低声提醒,他的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昨夜为了勘察地形,被岩羊撞出的伤口。瑾潼“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士兵们脸上的冻疮,有的已经溃烂,结着黑紫色的痂,却在晨光里透着股狠劲。这些都是从云安镇跟着她突围的老兵,最清楚延误战机意味着什么。
她再次看向阿竹藏身的隐蔽处,少年蜷缩在两块巨石的夹缝里,草色的短打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只有那包草药的翠绿从他臂弯里露出来,像极了河西驿后院那丛总也除不尽的狗尾草。瑾潼忽然想起阿竹爹死的那天,少年也是这样攥着半块麦饼,躲在马厩的草料堆里,直到三天后被搜粮的士兵发现时,饼子已经硬得能硌掉牙。
“记住信号。”瑾潼又低声叮嘱了一遍,刀疤在颧骨处微微抽搐。那道疤是三年前留下的,左贤王的亲卫用弯刀划开她的脸颊时,她正背着个受伤的伙夫往城墙下爬。后来镇北将军用烈酒给她清创,说这疤是勋章,能吓退所有不长眼的敌人。
阿竹还是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低了。瑾潼能看见他后颈的碎发上沾着沙砾,像撒了把星星。她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回头瞥见少年正偷偷把草药往石缝里塞——大约是怕被敌人搜走。这举动让她心里一软,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把母亲留下的银簪藏在灶台的砖缝里,直到城破时被大火烧成了灰。
西北坡下的柔然士兵开始移动了。瑾潼趴在半人高的芨芨草里,能闻到他们身上的羊膻味混着劣质马奶酒的酸气。独眼将领的嘶吼声越来越近,她抓起望远镜时,镜片上的霜花刚好化开,清晰地映出那人脖颈上挂着的狼牙项链,每颗牙尖都泛着黄黑色的光——那是用活人指骨打磨的,镇北军的老兵都认得。
“左贤王的嫡系。”身旁的亲兵啐了口唾沫,“去年在张掖城,就是这狗东西把俘虏的舌头全割了。”瑾潼没接话,手指在腰间的弯刀柄上摩挲着。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是她用河西驿的旧马缰编的,上面还留着被箭矢穿透的破洞。
东边高地上突然传来马蹄声。瑾潼抬头的瞬间,正看见银甲卫的头盔在晨光里连成一片,像陡然涨潮的银河。二王子的黑色披风在队列最前方翻飞,他的枪法是镇北将军亲授的,枪尖挑着狼旗的姿态,和当年将军在雁门关外挑落柔然可汗大旗时如出一辙。
左贤王的旧部果然慌了。独眼将领转身嘶吼的瞬间,瑾潼数清了他身后的弓箭手——整整两百人,弓弦都拉得如满月。她突然想起昨夜二王子派来的密使说的话:“左贤王给旧部下了死令,见到银甲卫格杀勿论。”原来这不是试探,是真要拼个你死我活。
“放箭!”独眼将领的吼声刚落,银甲卫的箭雨已经泼了下来。瑾潼看见最前排的柔然士兵像被割的麦子般倒下,箭簇穿透皮肉的闷响混着惨叫声,让她突然想起河西驿井里堆积的尸体,也是这样层层叠叠,连井水都变成了暗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