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0章 小满(十)
夜深时,众人踏着落梅散去,脚下的落梅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是在低声诉说。瑾潼独自回了书房,屋内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案上的棋盘还摆着昨日未完的棋局,黑白棋子已铺满大半,却不再是当年温北君留下的残局,那残局曾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带着一种孤绝的悲壮;如今这棋局却是攻守相济、生生不息的活棋,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机。她执起一枚白子,指尖悬在棋盘上方片刻,仿佛在与冥冥之中的人对话,然后轻轻落下——恰好与天元位那枚黑子形成呼应,像个圆满的圈,圆满得让人心安。 窗外,一片梅瓣被风卷着飘进来,打着旋儿,缓缓落在棋盘中央。瑾潼伸手去接,指尖触到的不是冰雪的寒凉,而是一丝温润的暖意——像有人在对面,用指腹轻轻覆住了她的手,那触感熟悉而温暖,让她心头一颤。
她抬头望去,月光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梅树的影子在窗纸上轻轻晃动,仿佛有棋子落盘的轻响从虚空传来,“嗒、嗒”声清脆,又混着若有似无的琴音,悠扬婉转,漫出窗外,与梅林里的梅香交织在一起。远处的校场方向,隐约传来新兵们操练的呐喊,“嘿、哈”声此起彼伏,那声音里的昂扬,竟和二十年前温北君兵书里写的一模一样:“守疆土者,不在一人,而在代代相传,如梅树生枝,永不断绝。”那声音穿透了时空,将过去与现在紧紧相连。
那年冬天,新入宫的小宫女总说,深夜路过凤仪宫,常听见书房里有说笑声,那笑声一高一低,一朗润一温和,透着说不尽的惬意。有回她壮着胆子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竟看见棋盘上的棋子自己动了起来,一颗黑子一颗白子,有条不紊,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操控。梅香缭绕中,像是有个朗润的声音在说:“琅子,这局你输了,该罚酒!”那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又有个带着轻咳的声音笑着回应:“北君耍赖,没看见那梅瓣替我落了子吗?”语气里满是宠溺。
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捂着脸跑了,脚步踉跄,连鞋都跑掉了一只,却没看见书房的青瓷盏里,新温的梅子酒正腾着细雾,雾气袅袅,雾里缓缓浮出两个身影——一个身披玄甲,甲胄上的寒光在灯光下闪烁,眼神锐利;一个素衣抱琴,衣袂飘飘,气质温润,正对着棋盘相视而笑,那笑容里满是岁月无法磨灭的情谊。而那株老梅最高的枝桠上,新抽的嫩芽正顶着薄雪,嫩绿的芽尖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蓄势待发,要在来年春天,开出更繁盛的花来,延续着生命的希望。
有些守护,从来不是结束。就像这梅香,看似在寒冬里沉寂,实则早已顺着年轮的脉络,钻进了每一寸土地的肌理,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悄生根发芽,等待着绽放的时刻。
开春时,冰雪消融,大地焕发出新的生机。瑾潼让人把凤仪宫的梅林拓了图,分发给边关的守军。图纸上,梅树的枝干、花瓣都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那清冽的香气。图纸边角处,她亲自添了行小字:“每个军营旁都该栽片梅,让兵娃子们知道,他们守的不仅是城墙,更是身后千万家窗台上的梅影,是孩子们手里像梅瓣一样干净的笑声。”那字迹娟秀却有力,透着她的心意与期望。
王小虎跟着徐荣师兄去南疆那天,天刚蒙蒙亮,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空气里还带着清晨的微凉。少年背着半旧的长枪,枪杆上磨出了光滑的包浆,那是无数次练习留下的痕迹。他在梅林里栽下一株新苗,培土时特意把苗根踩得结实,每一步都透着认真。“将军,等我回来,要让这株梅和我一样高。”他拍着胸脯保证,脸红得像初升的太阳,眼神里满是坚定。瑾潼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像一株迎着朝阳生长的新苗,忽然想起温北君兵书最后一页的话,那字迹已有些模糊,被岁月染上了淡淡的黄晕,却字字分明:“兵者,非止杀伐,是让每个寻常人,都能在自家院里,安心栽花。”那一刻,她仿佛明白了父亲与玉叔守护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