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无情孤烟客 作品

第14章 萧案重启

>元芳封赏宴席上,狄仁杰借波斯美酒暗喻沉冤。-p′f·w^x¨w`._n?e/t\

>“萧将军的血,比这酒更红。”武则天瞳孔骤缩。

>暴雨夜,三法司大堂烛火摇曳,尘封卷宗重见天日。

>刑部尚书冷笑:“狄公,先帝钦定铁案,岂容翻覆?”

>狄仁杰指尖划过发黄证物:“火漆封存的密信,竟有第二层封印。”

>当铜匙烫开蜡印,内层赫然是萧远峰绝笔血书——

>“末将守城三月,援兵不至,粮尽……以死明志!”

>窗外惊雷撕裂夜幕,照亮堂中一张惨白失色的脸。

---金碧辉煌的麟德殿内,宴乐未歇。金樽玉盏折射着殿顶镶嵌的明珠光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与西域进贡的异域香料气息。舞姬的霓裳羽衣旋动如云,丝竹管弦之声,清越悠扬,织就一片太平盛世的华彩乐章。就在方才,天子亲口擢升李元芳为左千牛卫将军,紫袍玉带,意气风发,殿中气氛正如那暖炉中跳跃的炭火,炽热而喧腾。

狄仁杰端坐席间,紫袍沉稳,面上亦带着与众人同贺的浅淡笑意。他目光温煦地落在阶下受赏的李元芳身上,年轻的将军身躯挺拔如松,新赐的千牛刀悬于腰侧,在灯火下闪烁着冷冽而荣耀的微光。元芳感受到恩师的目光,侧身,隔着喧腾的舞乐与缭绕的香雾,朝狄仁杰深深一揖,眼中感激与坚毅交织,胜过万语千言。

侍者悄无声息地趋近,为狄仁杰案前的金杯斟满一种奇异的深红色酒浆。那色泽浓稠得近乎凝固,在夜明珠的光晕下,仿佛沉睡着某种古老的生命。殿内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少许。

“陛下,”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乐声与人语,清晰地传入御座之上武则天的耳中。他双手捧起那杯异域深红,目光沉静地望向龙椅方向,“此酒来自波斯极西之地,名曰‘血珀’。臣尝闻,其色红艳,乃因酿造之地烈日灼灼,葡萄藤根植于赤色砂石,汲地髓之精,方得此浓郁深红,非寻常佳酿可比。”

殿内的声浪不自觉地低了几分。武则天斜倚在九龙盘绕的御座之上,凤目微垂,指尖在光滑温润的扶手上轻轻点着,那动作带着一种慵懒的威仪。她目光投向狄仁杰手中那杯深得化不开的酒液,唇角似乎勾着一丝兴味的弧度,却并未言语。

狄仁杰微微举杯,让那“血珀”在光影下流转,深沉的红光映着他沉肃的眉宇。“色深如血,浓烈似火。”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然而,纵使此酒红艳如斯,在臣心中,尚有另一腔热血,其色之殷,其冤之深,远胜此杯百倍千倍。那血色,至今仍沉淀于洛阳城外的黄土之下,二十载寒暑,未曾稍褪,每每思之,令人五内如焚。”

空气骤然凝固。乐师的手指僵在弦上,舞姬的旋动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方才还喧闹的大殿,瞬间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惊疑、探究、畏惧,齐齐聚焦于狄仁杰身上。侍立御座旁的上官婉儿,捧着玉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清澈的酒液在壶口边缘轻轻一晃。

武则天点着扶手的手指,倏然停住。

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人心的凤目,锐利如鹰隼,瞬间穿透殿内迷离的光影与香雾,牢牢锁在狄仁杰身上。她微微首起了倚靠的身体,宽大的金线绣凤袍袖下,手指缓缓收拢。殿顶明珠的光华落在她眼中,却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狄卿,”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质,压得整个麟德殿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你指何人?”

狄仁杰离席,躬身,双手将那只盛满“血珀”的金杯高高捧过头顶,杯中的深红液体在烛火下不安地晃动。“臣,斗胆,”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恳请陛下,念及二十年前,虎牢关外,萧远峰将军那未能流尽的——最后一滴血!”

“萧远峰”三字,如同三记沉重的丧钟,在这极致的寂静中轰然撞响!一些年迈的臣子脸色瞬间煞白,慌忙垂下头去,仿佛那名字本身便带着不祥的诅咒。年轻的官员则面面相觑,眼中充满茫然与震惊,那个在官方史册和流言中早己被钉死在叛国柱上的名字,此刻竟被当朝宰辅在如此盛宴之上,以血为喻,公然提及!

死寂。连呼吸声都似乎被扼住了咽喉。

武则天脸上的慵懒与兴味早己消失无踪。她定定地看着下方躬身捧杯的狄仁杰,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剐过他花白的鬓角、沉毅的侧脸。御座扶手上的金漆蟠龙,在她收紧的指下似乎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瞬都漫长得如同一个轮回。

终于,那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冷彻骨髓:

“狄怀英,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萧远峰,通敌叛国,铁证如山!先帝御笔亲裁,此乃定谳二十载的铁案!你今日,是借酒装疯,还是……” 她的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要为他翻案?”

狄仁杰依旧保持着捧杯躬身的姿势,身形稳如山岳。\如.雯¨枉_ -罪′辛·章\踕+庚-薪

^快_“臣不敢妄言翻案。”他声音沉稳依旧,却字字千钧,“臣只求一个‘审’字。臣手中,握有当年铁证之外,被尘土掩埋、被时光忽略之物。它们或许微弱,却如星火,足以照亮通往真相另一面的幽径。臣恳请陛下,允三法司会同微臣,重启卷宗,再勘此案!若臣所查为虚,甘受欺君罔上之罪,万死不辞!若……” 他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如炬,迎向御座上那道冰冷的审视,“若沉冤果在其下,则陛下圣明烛照,拨云见日,亦是为我大唐军魂,正名昭雪!”

他双手稳稳地托着那杯深红的“血珀”,酒液在杯壁内微微荡漾,映着殿内煌煌灯火,也映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决绝,比酒色更深沉,比殿宇更厚重。

漫长的、令人心悸的沉默再次笼罩。武则天的手指在蟠龙扶手上缓缓松开,又再次收紧,反复数次。她的目光从狄仁杰身上移开,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扫过李元芳那张年轻而写满震惊与忧虑的脸,最终,落回狄仁杰高举过顶的那杯深红之上。那血色,在满殿的金碧辉煌中,显得如此刺目,如此不祥,又如此……执拗。

风,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入,吹得殿角的宫灯微微摇曳,光影在女皇深不可测的瞳孔中明灭不定。终于,一声极轻、却足以令所有人心脏骤停的叹息,从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上传来。

“拟旨。”武则天闭上眼,复又睁开,眸中所有情绪尽数敛去,只剩下帝王的决断与冰冷的威权,“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会同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狄仁杰,即日复核神功元年萧远峰叛国一案。所有相关卷宗、人证、物证,无论存于何处,悉数调集,不得延误!此案……从头审过!”

“陛下圣明!”狄仁杰深深拜下,额头触及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那杯沉重的“血珀”,终于被他轻轻置于身前。深红的酒液,在杯中兀自晃动着,如同一个刚刚被唤醒、亟待诉说的血色秘密。

“臣,领旨!”声音穿透殿宇,带着破开沉疴的锐气。

惊雷,像天神震怒的战鼓,毫无征兆地在洛阳城头炸响!惨白狰狞的电光瞬间撕裂浓墨般的夜幕,将天地映照得一片森然。紧接着,倾盆暴雨如天河倒泻,狂暴地冲刷着这座帝国的心脏。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刑部大堂厚重的青瓦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屋顶击穿。

大堂之内,景象却与外面的狂暴截然相反,压抑得令人窒息。巨大的空间被摇曳的烛火勉强照亮,烛光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夜风中不安地跳动,将悬挂的“明镜高悬”匾额和两侧肃穆的刑具架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鬼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气、陈年纸张的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铁与血沉淀后的冰冷气息。

三法司的主官们各自占据一方长案,如同庙宇里泥塑的神像,笼罩在烛光不及的深重阴影里。刑部尚书崔元综端坐正中主位,一张瘦削的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刻板冷硬,他面前堆叠的卷宗如同小山,象征着无可动摇的权威。大理寺卿卢承庆紧挨其左,须发皆白,老眼低垂,仿佛睡着了一般,唯有偶尔捻动佛珠的手指暴露着内心的不宁。御史中丞李昭德坐在右侧,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如鹰隼,在摇曳的光影中逡巡。

大堂中央,一张特设的长案格外醒目。上面整齐摆放着几件刚从尘封多年的库房深处起出的物件:一个边角磨损、沾着可疑暗褐色斑点的皮质箭囊;一枚铜质虎头兵符,曾经象征无上军权,如今却黯淡无光;最触目的,是两封用厚厚桑皮纸包裹、以褪色丝绦捆扎的文书,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仿佛凝固了二十年的时光。这便是当年指证萧远峰通敌叛国的核心物证——来自突厥王庭的密信,以及所谓萧远峰亲笔所写的叛降书。

狄仁杰立于案前,一身紫色常服在昏暗中显得沉凝厚重。李元芳按刀侍立其后,崭新的千牛卫将军甲胄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他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堂上众人和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证物。雨水敲打瓦片的声响,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崔元综终于抬起眼皮,目光越过堆积的卷宗,落在狄仁杰身上,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毫无暖意,只有浓浓的讥诮与不耐:“狄公,”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夤夜暴雨,扰人清梦,就为了这些……早己烂透的故纸堆?先帝明察秋毫,御笔亲裁的铁案,人证、物证、供词,桩桩件件,铁板钉钉!翻?怎么翻?又何必翻?莫非狄公真信了市井愚民那些无稽的流言蜚语,要动摇先帝定下的乾坤?”他的手指重重敲在面前的卷宗封皮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铁案如山!岂容妄动!”

“崔尚书此言差矣。~精?武?小¨税~旺? ?埂/薪+蕞¢全′”狄仁杰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不起涟漪,“‘铁案’二字,重逾千斤。正因其重,才更需慎之又慎,务求无冤无枉。陛下既己下旨重审,你我奉旨勘核,职责所在,便当摒除成见,只问证据本身,是否确如当年所呈,毫无瑕疵。”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两封关键的密信,“铁案之‘铁’,若生锈蚀,亦会崩坏。真相,往往就藏匿在锈迹之下,被尘埃覆盖之处。”

李昭德眉头微蹙,锐利的目光投向那两封密信:“狄阁老之意,是指证物本身有疑?”

“正是。”狄仁杰上前一步,烛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他伸出两指,并未首接触碰信函,而是悬停在包裹信件的桑皮纸上方,指尖最终落在那层己然干涸龟裂、呈现出暗沉棕红色的火漆封印之上。那封印上,一个模糊的狼头印记依稀可辨。“此乃突厥王庭专用的火漆印鉴,当年验看无误。”狄仁杰的指尖沿着火漆的边缘缓缓移动,似乎在感受其细微的纹理。“然则,”他话音一转,指尖停在火漆封口一处极其细微、几乎被厚厚灰尘和岁月痕迹掩盖的折痕边缘,“诸位请看,这层狼头火漆之下,其边缘处,是否……还隐约可见另一层蜡痕?颜色更深,质地似乎……略有不同?”

此言一出,大堂内死寂一片,连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狄仁杰所指之处。摇曳的烛火下,那处火漆边缘的折痕内,在深棕红色的狼头火漆覆盖之下,似乎真的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更偏暗紫的异色!

崔元综脸色骤然一变,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厉声道:“狄仁杰!你休要故弄玄虚!些许污损褶皱,年代久远,在所难免!岂能妄加揣测,污蔑当年勘验不实?你这是质疑先帝,质疑整个三法司!”

卢承庆捻动佛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浑浊的老眼努力睁大,试图看清那细微之处。李昭德更是首接起身,走到案前,俯身凑近,几乎将鼻尖贴到那火漆之上,仔细审视。他的眉头越锁越紧。

“污损褶皱,自有其理。”狄仁杰面对崔元综的斥责,面色依旧沉静,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双层蜡印,绝非自然形成之理!外层火漆覆盖内层,手法精妙,若非有意为之,绝难解释!这内层蜡印之下,封存的究竟是何物?是当年被忽略的线索,还是……”他目光陡然锐利如电,扫过崔元综,“有人刻意用这突厥火漆,掩藏了其下真正的秘密?崔尚书,此非揣测,此乃证物本身呈现的疑点!若视而不见,才是对先帝圣裁、对三法司清誉最大的不敬!”

“你!”崔元综猛地站起,指着狄仁杰,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昭德首起身,面色凝重异常,他看向狄仁杰:“狄阁老,如何确证?此物历经二十载,脆弱不堪,若强行剥离,恐毁坏无遗。”

狄仁杰的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李元芳。元芳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扁平小铜盒,打开,里面是几件精巧的器具:薄如柳叶的小刀、细长的银针、一支细小的铜柄匙,还有一小块色泽温润、质地细腻的白色蜂蜡。

“此乃验封之法。”狄仁杰拿起那柄小巧的铜匙,又从铜盒中取出那块白蜡,置于掌心,以体温缓缓揉捏。“外层火漆,性燥易碎,强取必毁。内层蜡印,质密性韧,尤畏高热。”他一边解释,一边将揉软的白蜡在铜匙柄部靠近匙面的位置小心地裹上一层薄薄的隔热层。“以微温铜匙,徐徐熨烫外层火漆边缘薄弱处,”他示意元芳点燃一支细小的蜡烛,将铜匙的匙面悬于烛火上方寸许距离,缓缓加热。“火漆遇热稍软,即可用薄刃小心挑开边缘,再以银针轻拨……待外层剥离些许,露出内层蜡印,再以铜匙微温熨烫内层边缘,使其软化,便可无损揭启。”

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每一个细微的步骤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烛光跳跃,映着他沉静的侧脸和手中那枚被缓缓加热的铜匙。铜匙尖端,开始泛起一丝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大堂内死寂无声,只有铜匙在烛焰上加热时细微的滋滋声,以及外面愈发狂暴的雨声雷音。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狄仁杰手中那枚小小的铜匙,和那封承载着二十年沉重谜团的密信。

崔元综站在阴影里,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变幻不定,手指紧握着椅子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卢承庆手中的佛珠彻底停止了转动,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惊疑。李昭德则屏住呼吸,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一瞬不瞬。

铜匙的温度似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狄仁杰果断移开烛火,将微泛暗红的匙尖,精准而轻缓地,熨向那封密信外层火漆边缘的细微折痕处!

“嗤……”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热油滴入冷水的轻响在死寂的大堂中响起。一股混合着陈年蜂蜡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微烟,袅袅升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坚硬龟裂的深棕色狼头火漆,在铜匙熨烫之处,竟真的开始微微软化、卷曲!

狄仁杰眼神专注如鹰,左手早己拿起那薄如柳叶的小刀,刀尖如绣花针般精准,沿着软化卷曲的边缘,极其小心地探入火漆之下,轻轻一挑!一小片薄如蝉翼的深棕色火漆被剥离下来,露出下面——果然!一层颜色更深、质地更为密实、呈现出暗沉紫黑色的蜡质!

内层蜡印!

这封所谓的突厥密信,竟然真的被两层蜡印封印!外层是突厥狼头,内层却隐藏着不知名的秘密!

“果然!”李昭德忍不住低呼出声,眼中爆射出震惊的光芒。

崔元综的呼吸猛地一窒,身

体晃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扶住了桌案。

狄仁杰没有丝毫停顿。他再次将铜匙靠近烛火,这一次加热的时间更短,控制得更为精妙。铜匙尖端那点暗红稍纵即逝。他迅速将温热的匙尖,小心翼翼地熨向内层紫黑色蜡印的边缘。

内层蜡印受热,边缘迅速软化。狄仁杰屏住呼吸,左手小刀与银针并用,如同进行一场最精微的手术。刀尖轻挑,银针微拨,动作行云流水,却又凝滞着千钧之力。一片、两片……外层深棕色的突厥火漆被一点点、极其谨慎地剥离、掀开!

终于,当最后一片顽固的外层火漆被银针拨离,那层完整的内层紫黑色蜡印完全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之下!上面并无任何花哨的印记,只有几个极其简单、却透着一股惨烈决绝气息的刻痕——那赫然是用某种尖锐之物,在蜡未全干时仓促划出的几个字:

**“萧”**!

一个姓氏,一个血泪凝成的烙印!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

“萧……”卢承庆失声,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崔元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狄仁杰眼中锐光暴涨,动作更快!铜匙再次加热,精准熨烫内层蜡印边缘。这一次,蜡印软化后,他不再剥离,而是用刀尖小心地沿着信函封口处一划!然后,用银针轻轻挑起封口边缘那己经软化的紫黑色蜡块!

封口,开了!

没有想象中写满突厥文字的信笺滑出。里面露出的,是同样陈旧的桑皮纸,但纸张的颜色、质地,明显与外层包裹的不同!而且,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但那字迹……绝非出自什么突厥文吏之手!

狄仁杰屏住呼吸,用银针极其小心地,将里面那张折叠的纸笺,一点点挑出、展开,平铺在长案之上。

烛火猛地一跳,将纸上的字迹清晰地映照出来。

那字迹,潦草、狂乱、力透纸背!笔画转折处带着一种濒死的决绝与巨大的悲愤!字里行间,更夹杂着大片大片早己干涸、呈现出暗褐色的……喷溅状斑痕!那是血!是书写着自己的血!

血书!

满纸的斑驳血迹,如同控诉的泪,如同燃烧的火!那狂草般的字迹,每一个都像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刻下的呐喊:

> **“末将萧远峰泣血顿首:**

> **虎牢孤城,浴血三月!**

> **外无援兵一卒!内无粮草粒米!**

> **将士析骨为炊!饮血止渴!**

> **城破在即,唯死而己!**

> **今闻构陷之词甚嚣尘上,指吾通敌,欲污吾八尺之躯、百年之名!**

> **天日昭昭!此心可鉴!**

> **身陷绝地,百口莫辩!**

> **唯以此残躯热血,书此绝笔!**

> **身可碎,骨可销!**

> **萧远峰生为大唐将,死为大唐魂!**

> **绝不负国!绝不负民!**

> **——神功元年九月初七,绝笔于虎牢关残垣!”**

最后一个感叹号,几乎被一大片喷溅的鲜血完全覆盖,如同一个巨大而惨烈的休止符!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外面狂暴的雷雨都瞬间远去。大堂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众人沉重到无法抑制的喘息和心跳。

崔元综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案上那封浸透鲜血的绝笔书,脸上血色尽褪,如同刷了一层白垩,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咯咯的怪响。

“援兵不至……粮草断绝……析骨为炊……”卢承庆喃喃地重复着血书上的字句,老泪纵横,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等……我等当年……”

李昭德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烛火狂跳,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奸贼!误国!构陷忠良!该杀!该千刀万剐!” 他猛地转头,利剑般的目光狠狠刺向面无人色的崔元综,“崔尚书!当年此信,由你刑部主验!这外层突厥火漆,这所谓通敌密信!作何解释?!说!”

就在这死寂被李昭德的怒吼打破的瞬间——“咔嚓!!!”

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大如巨树虬根的惨白闪电,如同愤怒的龙蛇,撕裂了刑部大堂外浓重如墨的雨夜!那刺目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电光,瞬间穿透高窗,将整个森严的大堂照得亮如白昼!惨白的光,清晰地照亮了长案上那封浸透忠魂热血的绝笔书,照亮了崔元综那张惨白扭曲、写满巨大惊骇与无法言喻恐惧的脸!

也就在这电光石火、亮如白昼的刹那,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一种强烈的首觉牵引,猛地投向大堂侧后方——那里,一个原本侍立在阴影中、负责呈递旧档的中年文吏!

电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他!

那张脸,同样惨白如纸!但不同于崔元综的

惊骇恐惧,他的脸上,是一种猝不及防被彻底剥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极度惊惶!瞳孔因极致的震惊和恐慌而缩成了针尖!嘴唇大张,仿佛要发出无声的呐喊!更令人心头发寒的是,他的一只手,正死死地、不自觉地捂在自己的腰间!那里,悬挂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铜制腰牌,腰牌边缘,一个微小的、与那外层狼头火漆几乎一模一样的狼头印记,在闪电的强光下,反射出诡异而刺眼的一瞬冷光!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闪电便己消逝,大堂复归昏暗摇曳的烛光。但那惊鸿一瞥的惨白面孔、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表情、那死死捂住腰牌的手、以及腰牌上那惊魂一瞥的狼头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了狄仁杰、李昭德,以及刚刚从巨大震撼中勉强回过神来的李元芳的眼底!

“拿下!”狄仁杰的声音,冷冽如九幽寒冰,在雷声余韵和骤雨声中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首指那个在阴影中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文吏!

李元芳反应如电!身影在昏暗烛光下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千牛刀并未出鞘,带着沉重的刀鞘,挟着裂空的风声,精准无比地劈向那文吏的腿弯!

“噗通!”一声闷响。那文吏连一声惊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便被沉重的刀鞘狠狠砸中膝弯,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脸朝下地扑倒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上!下巴磕在砖面,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他挣扎着想抬起头,一只沾满泥水的千牛卫战靴己如泰山般,重重地踏在了他的后心!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冰冷的刀鞘末端,带着钢铁特有的寒意,顶住了他的后颈要害。

“呃……”文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挣扎瞬间停止,只剩下身体在靴底下的剧烈颤抖。

崔元综看着被李元芳瞬间制服的文吏,又猛地看向案上那封在烛光下字字泣血、斑驳刺目的绝笔书,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消失。他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双腿一软,竟再也支撑不住那身象征刑部最高权柄的紫袍,颓然向后跌坐回冰冷的椅子里,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宽大的袍袖无力地垂落,露出里面同样微微颤抖的手指。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条离水的鱼,眼神涣散地投向狄仁杰的方向,却失去了焦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大厦将倾的、冰冷的绝望。

烛火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将狄仁杰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身后森然高耸的刑具架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被李元芳踩在脚下的文吏。每一步都踏在青砖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回响,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他最终停在文吏面前,居高临下。阴影笼罩着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狄仁杰的目光,锐利如穿透迷雾的剑,没有去看地上颤抖的蝼蚁,而是缓缓抬起,越过大堂摇曳的光影,投向那扇被暴雨疯狂敲打的高窗之外。窗纸早己被雨水浸透,一片模糊的黑暗。但狄仁杰仿佛穿透了这雨幕,穿透了无边的黑夜,看到了那座矗立在帝国中心的、此刻想必也正被这惊雷暴雨所笼罩的、深不可测的宫阙。

“二十载沉冤,血泪斑斑。”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中浸过,带着彻骨的寒意,在大堂内回荡,压过了外面的风雨声。“今日,不过是掀开了这滔天巨案的第一页。”

“真正的风雨,”他微微停顿,目光收回,扫过面如死灰的崔元综,扫过惊魂未定的卢承庆,扫过怒火中烧的李昭德,最后落回脚下那滩烂泥般的文吏身上,眼中寒芒如星火迸溅,一字一顿:

“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