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山村冬夜话冷暖(有很多粤语方言)(第2页)
秦嫣凤和许琪几乎同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在油灯影影绰绰的光线下,她们交换的眼神里充满了了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意明——江奔宇和覃龙坐在这里,不仅是取暖,显然还有话要避开旁人说。许琪立刻心领神会,她几乎没发出声音,只是拿起自己刚才放在板凳上的那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低得几乎听不见,但足够清晰:
“小宇,阿龙,噉……我先返房啰。”话语里的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秦嫣凤反应也极快,她顺手拿起桌上那个装番薯干、此刻已经瘪下去一大半的粗布袋,迅速地将袋口重新扎紧,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爽朗利落,却也不失分寸:“系啰(是了),你们慢慢倾(聊),我摞呢个(拿这个)去灶房收好佢(收好它),听日(明天)出太阳仲要(还要)晒的。”她说着,还特意用手拍了拍布袋子,发出窸窣的、干薯片摩擦的声音。
话音刚落,秦嫣凤和许琪便一前一后,脚步轻快地各自走向通往后房间的通道。掀开那张厚重的棉布竹门帘时,两人都极其默契地没有将身后的门关严实,而是心照不宣地留出了一道足够倾听却不易被察觉的门缝,然后才消失在门帘后更深的黑暗里。布帘落下,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留那一道缝隙,像一个沉默的承诺,既是对江覃二人谈话空间的默契留出,也意味着她们随时在侧听着——在这深山的冬夜,彼此就是最近的依靠。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煤油灯那极其微弱的燃烧声,窗外连绵不绝的风啸,和灶底炭火偶尔发出的一点“噼啪”碎裂声。油灯的光此刻显得更加昏黄无力,只能勉强照亮以它为中心的一小圈地方,将江奔宇和覃龙两张年轻却已显出几分生活重压痕迹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也清晰地映照出两人脸上无法掩饰的凝重。
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灶膛灰烬深处炭核微弱破裂的声音和煤油灯芯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燃烧声“滋滋”。
覃龙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往前凑了凑,上半身几乎从温暖(相对而言)的灶壁上离开,仿佛离江奔宇更近些,那凝重的话题带来的压力也能被分担一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沉,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忧虑,在寂静的室内清晰地响起:
“奔宇哥,”他换了个更郑重的称呼,“日头(白天)我哋同子豪讲个件事……系唔系(是不是)有啲……太大胆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眉头紧紧拧成了川字,喉结紧张地上下滑动着,“毕竟镇政府……而家管得系几严。如果……行衰运,啱啱俾人撞见……”他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伸出右手,无意识地抠刮着灶壁上那层被烟火和油污浸透、摸起来既坚硬又有些粘腻感的泥垢,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个细节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焦灼。他指的“大胆”,是他们私下酝酿的一个计划:越过镇上严禁“投机倒把”的铁令,打算悄悄将村里富余(或者说他们从牙缝里省下、从山林河泽中额外“搞”到的)的农产品——可能是些设置的竹筒套到的小兽、下河摸的鱼虾,或者后山采到的不引人注目的草药、捡的桐籽、破开的薄篾片……通过住在邻村、经常往来县城、与镇委会食堂采买有些拐弯抹角关系的李子豪,冒险“运”出去,换回一点能救命或解决燃眉之急的现金,或者更实际点的——粮票、布票、咸盐、火水(煤油),甚至是几盒火柴。这在严令之下,风险巨大。
江奔宇依旧靠在冰冷的灶壁上,双腿微微屈起,脚尖抵着地面。油灯的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照着他紧抿的嘴唇和紧锁的眉头。他没有立刻回答覃龙的话,只是缓缓地、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带着一种经历过数次惊险、深思熟虑后的笃定,仿佛沉重的磨盘在转动。他的目光没有看覃龙焦虑的眼睛,反而落在那盏昏黄的、火苗时不时轻轻一跳的油灯上,仿佛要从那微弱却顽强的燃烧中汲取力量或验证什么。等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冷静和一种近乎顽固的自信:
“冇事嘅(没事的)。”他非常肯定地说,语气像一块砸在硬地上的石头,“我哋(我们)唔系(不是)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噉(那样)去卖。我嘅意思系,暗中搞掂佢(暗中搞定它),唔通晒畀(不暴露给)外人。只要……唔系啱啱好俾人擒到现场,当场捉住人赃并获,噉就翻唔起天(那就翻不了天)。”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要把空气都吸进去,然后才又压低了声音,带着更为深沉的忧虑和对残酷现实的清醒认识,“你唔系唔知(你不是不知道),而家系乜嘢(是什么)形势?粮食……”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几紧张!村里面,边一家(哪一家)唔系(不是)一日三餐食粥、食番薯渣、混啲(混点)咸菜萝卜缨就过日嘅?有几家(有多少户),条灶烟囱一熄火,大人细路(小孩)个肚(肚子)就咕咕叫!大家喺底下(在私下)搵(找)啲门路(门路),搏命换返小小(拼命换回点)口粮、粮票或者够油够盐嘅钱……上面(上面)心里清楚!讲唔定仲系佢哋嘅人暗中睇水流舟!”
他微微直起了一点腰,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几分透彻的锐利:
“边个唔知道?(谁不知道?)佢哋(他们)真系要管到水泼唔入(管得滴水不漏),一粒粮一条缝都冇(一点缝隙都没有),啲人冇嘢落肚(人没东西下肚),饥寒交迫……到时会出乜嘢乱子(会出什么乱子)?佢哋至系(他们才)最惊(怕)呢样嘢(这样事)!”最后这两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陈述一个冷酷却又无可辩驳的生存逻辑:高压政策下的巨大缝隙,源于更深沉的恐惧和现实无法回避的生存压力。
覃龙听着,一直紧绷着的肩头几不可察地微微松了一线。他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是要把肺里的寒气全都呼出来,混合着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不满。他伸出厚实的手掌,“啪”地一声,狠狠地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酸麻感迅速传开,稍微驱散了一点因寒冷和焦虑带来的麻木。
“嘿!讲嚟讲去(说到底),都系我哋(还是我们)镇上新嚟(新来的)嗰个(那个)‘革命派’镇长做嘅好事(干的好事)!”他的语气充满了怨愤和不平,“你睇下(你看看)隔篱镇(隔壁镇)老周渠哋(他们那里)!早就俾(早就允许)社员将自己晒嘅瓜菜干、腌嘅酸菜萝卜、编嘅竹筛箩筐、织嘅草鞋……摞(拿到)去县城口或者墟场口摆啦!撞啱机会好(碰上机会好),甚至有人可以换到几两细米(细粮)、几钱白兔糖或者旧棉胎返嚟(回来)!”他的眼神变得热切而向往,随后又迅速黯淡下去,被更大的怒意取代,“我哋镇就够衰(我们镇就够倒霉)!佢(他)一上任,拍住(拍着)语录本就话:‘打击投机倒把歪风邪气!’嗱(喏),一见到就冇收(没收),连你屋企(家里)多出两斤萝卜干都要追查嚟路(来源)!咁搞法(这么搞),唔通要大家企喺度饮西北风等死?呢同(这和)断人活路有乜嘢(有什么区别)分别?”他越说越气,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一点,又猛地警觉地压了下去,眼神慌乱地瞥了一眼那条缝隙依旧存在的门帘。那两盏门背后的灯火并未挪动,依旧是安静的橘黄色光晕。
江奔宇默默地听着覃龙的牢骚,指尖那根被揉搓得有些散开的劣质烟卷又被他用力地捻紧,再捻紧。他脸上没有什么波澜,但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等覃龙那股激愤的气焰在冷风和现实面前稍稍平复后,他才忽然开口,抛出一个关键的问题,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回响:
“子豪佢呢边(他那边)…点样(怎么样了)?”他侧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覃龙略显困倦的脸,“渠(他)头几日(前几天)唔系话去镇上一趟,睇下(看看)情况掂唔掂(行不行),打听下风声嘅?冇收到乜嘢信(有没有收到什么信)返嚟(回来)?”张子豪是临村李家屋场一个脑子活络、胆子也不小的后生仔,长得精瘦,又同在公社农机修理厂干过几天临时工,关系很铁。经常利用去镇上帮公社的便利,暗中帮江奔宇他们传递一些镇上政策的风声或者打听点有用的信息渠道,算是他们在“外面”的一只不太引人注目的耳朵。
覃龙正沉浸在对镇长政策的不满中,猛地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那儿头发被冻得根根竖起,显得很扎手。他脸上迅速浮现出尴尬和愧疚的神色:
“呃……”他支吾了一下,“奔宇哥……对唔住(对不起),我呢两日(我这两天)……”他目光扫向门外漆黑的夜,仿佛从记忆深处挖掘,“虎哥渠(他)头到尾(从头到尾)都同我哋喺(都在)呢度(这里)剥番薯皮、晒薯干、砌柴火……累到(累得)头都冇时间挨落(挨到)枕头边!真系冇(真的没)摞(拿)个心出来问子豪!”他语气急切地解释道,“渠哋两个(他们俩)平时鬼咁密契(默契),联系都系虎哥渠亲自去嘅(去的)!我估佢(我想他)一定知嘅(一定知道的)!”他把问题的希望和责任都推到了尚在寒夜中护送女知青的何虎身上。
江奔宇听了覃龙的解释,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失望,浓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他没有责怪覃龙,在这点上苛责没有意义。他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无奈接受了眼前的信息空白。然后,他随手将指间那根早已不成形状、烟丝都快掉光了的烤烟卷,“嗒”地一声丢进了旁边灶膛里那层厚厚的、尚有余温的灰烬中。一点极其微弱的红色火星在灰烬深处闪了一下,又瞬间暗灭。他拍了拍沾着烟丝和草屑的手,站起身。动作间,关节发出一丝细微的僵硬声响,那是在湿冷空气中劳作一天留下的痕迹。
“噉(那么),算啦。”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果断,“等听朝(明早)虎哥返嚟(回来),再详细问佢。”
他向前踱了两步,走到堂屋门口,望着门外浓得几乎凝固的黑暗和冰冷,思忖着明天的安排。寒风立刻找到了缝隙钻进来,他不由缩了缩脖子。他重新坐回灶壁边,把冻得有些麻木的手伸向灶膛上方散发的微弱热气,一边规划着:
“听朝(明早)起身(起来),我哋先去田边巡一巡(巡查一下)前几日放落(前几天放下去)嗰啲竹筒(那些竹筒)。”他指的是他们在番薯田和水田田埂边那些水沟里、灌木丛下精心设置的竹筒捕鼠器。这些装置是他们跟当地老猎人学来的,在冬夜里多少能有点意外收获,“撞啱彩(运气好),唔好话冇(没准)捉到几只田鼠、竹鸡仔,噉就揾到餐肉食打打牙祭(那就找到顿肉食解解馋)了。”这“肉”的量词用“只”,透露出期望值的现实。在这个年代,任何一点点动物蛋白质都是珍贵的补充。
他喘了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化成一小团白雾。
“搞掂晒(做完)田嘅事,我哋再搭拖拉机去镇上跑一趟(跑一趟)。”他眼神变得深沉起来,充满了打探和寻找缝隙的决心,“趁住圩日(圩日,农村集市的日子)人多眼杂,睇睇有冇(看看有没有)机会撞到子豪渠(他),顺便睇下(也看看)……有无(有没有)其他门路(门路)行得通。碰碰运气。”最后这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覃龙听到这安排,特别是听到要去镇上寻找“机会”,刚才的忧虑似乎被行动的前景冲淡了不少。他立刻挺直腰板,脸上也焕发出一点亮光,如同即将踏上征途的士兵:
“好嘅(好的)!冇问题!听老大嘅!”
说完,覃龙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扇紧闭却透风的木门上的小窗棂(糊着旧报纸的小方格木窗)。外面的夜色已浓稠如墨,寒气仿佛要凝成实质,将窗纸都冻得硬邦邦。油灯的油也快烧到底了,便站起身,“夜深了,老大,你也累了一天了,有事明天再说,我先回房了。”
江奔宇闻言,点了点头,从灶壁旁站起来,脚步有点沉——今天从早到晚进山、做捕鼠竹筒、准备晚饭,又帮着收拾院子,确实累得慌。他走到房间门口,推开门,屋里陈设简单,屋里搭着三张简易的木板床,他的床就在角落里,靠着墙的一张木板床,旁边一个旧木箱。他脱了外套搭在木箱上,躺到床上,能听到窗外的虫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还有风吹过窗棂的“呜呜”声。没一会儿,困意就涌了上来,江奔宇闭上眼睛,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