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燕子 作品

第293章 狩猎开始:进山(第2页)

这村舍之间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被何虎信手拈来,丝丝缕缕地抽剥,瞬间便在江奔宇脑子里缠成了乱麻。他皱着眉,努力想把某个称谓和某个五官模糊的脸对上号,但很快发现是徒劳。刚勉强记下一个张家坳的婿郎,脑海里立刻又模糊了那张脸的细节;想想再认那个何家妹夫的脸,结果那灰围巾的形象又和李家表哥的脸混成一团。冰湿的寒气仿佛顺着毛孔渗进了脑髓,思维像被冻住的浆糊。最终,他索性放弃了,只含混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场中的村长。

果然,李志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甸甸的压迫感:“都竖起耳朵给我听真了!进山之后,第一要紧的!组队!必须!三个人结成一小队!最少的数!一个也不能少!谁敢单蹦儿乱跑胡窜,”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铁皮喇叭都嗡嗡作响,“想想去年王老五他弟弟!吃了几天安稳饭就忘了?自个儿逞能,钻了大雾洼子!不是村里几十号人撒开网找了两天两夜,骨头渣子都叫山蚂蟥给嘬干了!都给我刻在脑壳里!听见没?”

场下一片死寂,连呼吸声似乎都被冻住了。有人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袄,从脊背窜上一股寒意,没人敢接话茬。

“还有!”李志的眼神陡然变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钉向北方那一片苍茫灰暗的山峦轮廓,“都给我记好了!北峰大山脉深处!尤其!是那‘鬼见愁’的冲锋顶一带!谁也不许去!那是阎王爷画的生死线!”他顿了顿,声音压抑着某种久远的恐惧,“不是山里的山魈、老巴子(老虎)、迷魂瘴气,就是邪乎的地形,掉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着!前年那个外乡来的猎户,本事看着大不大?不听劝,偏要往里钻!最后咋样?全村人搜了半月,就找回来一只他穿烂的牛皮护肩!连骨头渣都没见着!贪一口肉,把一条命撂在那儿,值不值?啊?都给我回个话!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人群里,参差不齐、带着点心不在焉的应答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然而江奔宇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看得分明。许多双眼睛根本就没在看李志,更没在听那些惊心骇人的警告。那些眼神,正鬼鬼祟祟地、贪婪地瞟向北边莽莽苍苍的山林方向。有人正旁若无人地埋头,用一小块青黑色的磨刀石“噌噌”地刮蹭着箭簇的锋芒,那细微的火星在冰冷的空气中一闪而逝,仿佛是某种危险的信号;有人正把肩上背着的双管猎枪托往冻得邦硬的地面上使劲顿了一顿,发出沉闷的“笃”响,似乎在掂量着枪托的份量;还有人已经和相熟的伙伴交换了无数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深处跳动的,全是迫不及待的血性和对丰收的强烈渴望,将那凛冽的警告冲刷得一干二净。危险?在那沉甸甸的现实渴求和即将到手的利益面前,显得如此飘渺。

“好了!”李志显然也明白,话只能说到这份上,再多也无益。他不再多言,利落地把铁皮喇叭往怀里一卷,干脆地从半人高的石碾子上跳下,沾了满鞋底的霜泥。“各组自行结对,最少三人一伙!到东头那边,找会计老李登个记,记下名字!然后就可以进山了!趁着雾气散开点,手脚麻利点!”

“登记啰!”

“狗剩!狗剩!死哪去了?跟我搭伙!”

“柱子!柱子!你的箭法准,远近都行!过来,咱们仨一起!”

“林雪平叔!林组长!带上我!我认得条去花脖岭的近路,近得很!”

“覃老哥,算我一个!我带了捆虎筋绳,套大的有用!”

他的话音刚落,犹如巨石投入寒潭,晒谷场上瞬间炸开了锅!呼喊声、应和声、急促的脚步声、柴刀猎枪叮当碰撞声、沉重的背囊砸在地上、解开、重装的悉索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滚沸的稀粥,浓稠地冒着气泡。各个小队的核心人物身边迅速聚拢了人群,像是磁石吸附铁屑。登记处那张摆在老枣木条凳上的破桌子立刻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负责登记的会计老李只看见一片攒动的人头和伸过来的手,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埋首在破旧的记事本上,手中的钢笔在粗糙的纸张上划出急促的“沙沙”声。另一些人则在人群边缘,蹲在覆着厚厚白霜的硬地上,捡块冻硬的土块或断枝,在霜面上画着弯弯曲曲、只有他们自己看得懂的山路和猎点。还有人彼此狠狠拍打着对方的肩膀,拳头砸在厚厚的棉袄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吼着“今年开年顺,非弄头大活开开荤!”之类的豪言壮语,带着几分迷信的期许和对收获的贪婪幻想。

第一拨登记利索的小队,不过十来分钟,已然整装完毕。他们背上沉重的装备,踩着脚下“咔嚓”作响的霜冻硬土,坚定地朝着北边那道如同怪兽巨口的山坳走去。那些精壮的身影,融入铅灰色的湿冷山岚,很快便被浓密、阴暗的、挂着冰珠的杂木林吞噬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模糊的脚印和在寒风中断续传来的几声吆喝回音。

“老大,”覃龙凑近江奔宇身边,他手里稳稳托着那杆保养得锃亮的、带包浆的老猎枪——这是他爹留给他的命根子。此刻他正用一条细麻布,仔细而又熟练地擦拭着冰冷的枪管,似乎要将每一丝可能影响精度的霜气水渍都抹去,当然他不会把手里更好的家伙拿出来给大家看到。“刚才……”他下巴朝村子西南方向努了努,“瞅见虎子急匆匆跑那头去干啥了?跟让野狗撵了似的。”

江奔宇刚检查完腰带上那柄牛角短刀的卡扣,确认插得牢固。刀刃虽然大部分收在油黑的刀鞘里,但露出的那点寒芒在灰暗的晨光中依然冷冽刺目。他抬起头,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浅弧。“没什么,”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让他去招呼几个人手。等着瞧,今天要是真撞上‘硬茬子’——比如那几百斤的铁犁头(指大公野猪)或者青麂王,光凭咱们仨的肩膀?哼,累趴下也未必能囫囵个儿拖回来。”

覃龙黝黑的脸上瞬间露出了然的神情,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结实的大黄牙:“明白了!还是老大你脑子活络!想得滴水不漏!”

正说话间,何虎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速度飞快。他敞开着那件旧棉袄的怀,露出里面同样满是补丁的蓝布褂子,额头上、甚至鬓角,都冒着腾腾的热气,像刚揭开锅的蒸笼。他三两步冲到江奔宇面前,停下时扶着膝盖,弓着腰喘得如同刚拉完磨的老牛:“老……老大!妥了……安排……安排妥了!”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呼吸,“我跟村西头那几个常年抬杠子的粗壮汉说了!就是常给覃木匠家扛大料的那几个!说好了!等咱们在……在北峰山坳里头,就那片有块大白石砬子的地方!点起烟火来!只要他们看见那股子烟冒起来,立马就抄家伙赶过来搭手!只管抬!路熟的很!”

“嗯。”江奔宇点点头,目光锐利,快速扫过覃龙那杆擦得锃亮的老枪枪膛,确认黄澄澄的火药纸引信安好;又扫过何虎背上那鼓囊囊的箭囊,确认每个箭簇的倒刺都打磨得寒光闪闪。他自己则最后确认了一下怀里的火折子和一小包防潮的松油脂块。万无一失。

“没落下东西?”他问,声音简洁有力。

“没!”覃龙和何虎同时应道。

“走!”江奔宇不再多言,率先迈步,朝着北方那道阴冷的、如同冻结巨浪般的山脉剪影,一步踏去。脚下的白霜在足底碎裂,发出细微而清脆的迸裂声。

三人并肩,迎着刺骨的、饱含湿气的寒风前行。风不大,却极其阴寒,裹挟着山林深处腐朽植被和水汽凝结而成的冰晶微粒,如同无数细微的冰砂,劈头盖脸地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针扎般的细微痛楚。前方的北峰山脉群峰叠嶂,在铅灰色的湿冷天幕下沉默地伸展,如同一头横卧的、覆盖着铁青鳞甲的洪荒巨兽。山体的轮廓因湿重的雾气而显得模糊不清,更添几分神秘与压抑。特别是那高耸入云、被当地人视为禁地的冲锋顶,此刻正笼罩在一层浓厚得化不开的灰白色山岚之中,仿佛一个巨大的谜团。江奔宇目光投向那个方向,瞳孔深处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缩。作为经验丰富的山林客,他太清楚,那被云雾包裹着的不只是峭壁悬崖,更可能潜藏着超出寻常猎物范畴的危险——毒虫、巨蟒、迷途的陷阱,甚至……更难以言喻的存在。山林的神秘与恶意,往往深藏于这看似无害的云雾之后。

“脚步利索点,”他收回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寒风落入两个伙伴耳中,“争取赶在晌午雾气散开点前,闻到牲口的骚味。”这是他们进山的时机窗,一旦浓雾再起,寻找踪迹的难度将成倍增加。

覃龙和何虎神色一凛,齐声应道:“好!”

三个身影随即加快了步伐,踩着脚下愈加厚重、混杂着湿滑落叶和坚硬冰块的林间小径,深一脚浅一脚,毫不犹豫地汇入那条持续涌向北方莽莽群山的、沉默而亢奋的人流之中。晒谷场上残余的喧嚣——那混合着希望、焦虑与肉欲的声浪——被迅速抛在身后,距离拉长,终至不可闻。耳朵里灌满的,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吹过松针发出的沉闷呜咽,以及脚下不断踩断枯枝腐叶、踏碎冰壳所发出的持续不断的、脆生生的“咯吱——咔嚓——”声。这声音,在这片被寒冬死死扼住咽喉的寂静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单,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在幽深而湿冷的山径上,孤独地蔓延开去。他们走过的地方,浓重的白霜被踩碎,留下杂乱的、带着湿泥的印记,像大地裸露的伤痕。每一脚踏下,寒意都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提醒着他们这场冬日狩猎的本质——是一场人与山林、与饥饿、与凶险的凛冬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