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碎布头营生风云(第2页)
江奔宇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端起茶杯,凑到嘴边轻轻吹着滚烫的热气,袅袅白烟模糊了他瞬间变得冷峻的轮廓。覃龙在一旁无意识地用指关节轻轻叩击着粗陶杯壁,发出一种单调沉闷的声音,像是某种危险的倒计时。
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江奔宇才将茶杯缓缓放回桌面,动作很轻,杯底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落定。他抬起眼,目光如浸过冰水的剃刀,缓缓扫过在座三人的脸。“堵?堵得住吗?”他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都像落在冰面上,“从县制衣厂的废料车间装车起,经手过多少人?看库的老张头、装车的搬运工、运输队的骡马把式、负责出县证明的小会计……哪个能绝对把住了嘴?风,早就吹起来了!捂盖子?那是下策!”
这番话像冰块砸进了茶炉的余烬里,周遭的空气骤然冷寂下去。
江奔宇的嘴角却在三人压抑的氛围里,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作一个笑容,更像是一块冰面上骤然裂开的一道细缝,透出内里翻涌的熔岩。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带着一种掌握核心秘密的沉静穿透力:“他们知道了碎布头是县制衣厂的残渣……又怎样?难道手里攥了一把碎布头,就能变成咱们肚里的蛔虫?子豪、强军、龙哥——”他目光分别点过三人的眼睛,“县制衣厂后仓库里那堆如山的东西,你们是亲手一车车装回来的!撕剩下的布边边能有多窄?指一两个巴掌大的小碎片能有多少?那堆东西,就是一堆烧火都嫌碎的玩意儿!是垃圾堆里的渣子!”
覃龙猛然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泼溅出来,在脏污的桌面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对头!”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要不是咱们暗地里囤下供销社、那只打了‘等外品’标号的整块瑕疵布——印花糊了的、有油污点的、织得厚薄不匀的!靠那玩意儿当筋骨撑在里面,就光凭那些碎布渣子,缝纫社的老师傅手都戳烂了也拼不成个囫囵货!”他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又庆幸的光芒,“那是咱们的命根子!”
“命根子?没错!”江奔宇眼中光芒大盛,如同划破严冬冻云的闪电,“核心就是瑕疵布!”他从齿缝间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像刀片刮过骨头,“计划要立刻调整!”他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决断性的压迫姿态,“县制衣厂的碎布头,让它涨!让它发烫!五毛钱以下一斤,有多少我们吃进多少!如果有人蠢到肯出五毛以上……让他抢!让他们打破脑袋去填这个看似热乎的大坑!把水彻底搅浑才好!”
林强军倒吸了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江奔宇的意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碎布头作为迷惑众人的靶子。
江奔宇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向张子豪:“子豪!马上!盘下西郊靠近河边的那几个带院墙的闲置库房!要快!秘密地撒出风去——尤其是那些城郊县的小被服厂、劳保用品厂、印染分厂——就说我们大量收购各类‘等外品布’!花布、劳动布、帆布、纱布……不论颜色,不论瑕疵种类!压库底的、印错了花色的、染花了跑色的统统都要!价钱…按斤算,可以比碎布头高出不少,但绝不能超过正品布市场价的四分之一!关键是要‘正章正本’,发票可以开,但必须按‘废料残次品’!”他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张子豪猛地挺直了脊背,目光锐利如鹰:“明白!老大!我今天就亲自出马!那几个厂管库的‘神仙’我早就摸过门路了!给足‘香油’,不会含糊!派几个靠得住的眼生伙计去收,打散走,绝不惹眼。您放心!”
“很好。”江奔宇微微颔首,“盘下库房后,所有兄弟来拉碎布头,不用再绕路,直接到茶摊后面的院子提货。但是——”他目光陡然收紧,语气森然,“每一次出货,领了多少斤两,领的人是谁,管库的谁经手的,年月日…给我一笔笔清清楚楚登记造册!账本我要亲自过眼!”
“规矩就是身家性命!这个大伙儿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张子豪重重点头,语气笃定,“运输站那边,上上下下的人头香早都续上了,通路干净!”
江奔宇站起身,黑色棉衣沾上了些许尘土的凳子也没拍。“稳住阵脚,该做什么做什么!”他对张子豪和林强军丢下这句话,推起自行车,“龙哥,走了!”
两人推着车才走出两步,淹没在茶摊边缘浓厚的烟气里,江奔宇的脚步却猝然顿住。他没回头,但低沉、带着金属般重量的声音,如同楔子般钉入了身后的寂静空间:“给兄弟们手里那些印着红头字的小册子——关于那些学习资料……告诉他们,不是让他们当戏本子念!”一丝近乎冷酷的意味渗入他的话音,“是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嚼碎了,吞进肚子!骨头渣子都得嚼烂!刻在骨头上、烧在脑子里!谁要是骨头懒了,舌头重了……”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刀片刮过冰面,“那就给他面前多放几张‘大团结’!票子熏都把他的脑子给我熏清楚!人……总是认得清楚什么要命的东西!”
没有等待任何回应,他和覃龙的身影已完全脱离了榕树浓重的阴影,重新暴露在南方冬日午后那薄金般疏懒却充满无形寒意的阳光之下。自行车链条再次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声,碾过被行人踩踏得光滑的青石板路,渐渐远去。
寒风卷过空旷的街道,不远处,一个红袖章的目光似乎随意地向这边茶摊瞟了一眼。张子豪和林强军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凝重的神色和压抑着的灼热光芒。林强军端起面前的茶杯,将里面早已温凉的粗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口腔一路蔓延到心底。
“听见了?瑕疵布要收,资料书更要读!”张子豪声音沉得像压在箱底的秤砣,“钱摆出来,让他们知道,跟着老大的心思,肉能吃上!敢不用心的,砸钱的架势也要摆出来吓死他!那两样,一样也不能耽误!”
江奔宇骑在微微倾斜的石板路小坡上。风贴着脸庞掠过,刀子般刮着皮肤。他微微仰起头,稀疏的冬日阳光落在他年轻却已显露棱角的脸上,落下明明暗的斑点。
茶摊那短暂的密谋所催生的热量,正沿着血管流窜。风声更大些了,刮过街道两边低矮、陈旧的屋舍门楣,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和碎纸。
百货大楼冰冷的水泥外墙上,一行红色的“自力更生,勤俭建国”标语,颜料早已开始剥蚀。阳光恰好移过来,照在那褪色的字迹上,显出一种刺眼的、浮泛的鲜艳,像隔着一层岁月的毛玻璃。街道依然冷清,打办鲜亮的袖章在寥落的背景里依旧是一抹难以忽略的、带着威胁的色彩。
覃龙跟在江奔宇侧后方,车子稍稍落后半个车轮的距离。“老大,风声紧了,上面……”他迟疑着,“听说地区革委会新换人了?吴威已经提到县里任职了。”
江奔宇的嘴角没有任何弧度,深邃的目光却投向道路尽头开始涌起暮色的天际线,远处有工厂巨大烟囱的影子在灰蓝的背景下显得模糊不清。“风总是有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处的覃龙能捕捉到一丝尾音,“十月间的地动山摇都挺过来了……稳住神。让西郊库房那边的风……先吹,吹得透点。”
车头调转,驶入一条更狭窄的巷弄深处。车轮碾过坑洼路面的声音在逼仄的两墙之间产生回响,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孤单。巷弄尽头隐约可见一座院门的轮廓。这不起眼的院子,即将成为一处隐秘的节点。只要风还在吹,即使所有人的目光都只追逐着三乡镇街道上那些被逼到角落、颤颤巍巍售卖碎布制品的微弱火星,江奔宇早已握紧了通向别处的种子——那些印着“等外品”暗码的整幅瑕疵布匹。它们躺在政策夹缝的潮湿阴影里,等待被精心裁剪。这种等待,如同南方冬日晴空下那短暂的虚假暖意,包裹着蛰伏的严寒,也暗藏着一线挣脱冰封的微弱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