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燕子 作品

第291章 冬日清晨(第2页)

何虎也连连摇头:“是啊老大,不是泼冷水,这想法是好,可真干起来,怕是比打井还费老鼻子劲!山泉水好是好,可要引到家,尤其是引到你这边地势偏高的位置,有难度!天冷,挖土更加都挖不动,管道也不好埋。”

江奔宇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分析和担忧,神色依旧波澜不惊,如同北峰山脉深处最沉寂的潭水。他没有立刻解释他的计划或者技术上的可行性,只是淡淡地道,透着一股胸有成竹的沉稳:“山里东西,自有山里东西的道理。我有我的法子,这事你们俩就别操心了,专心弄好你们的井。”语气里带着一种长期处于决策位置、已习惯性不容置疑的权威。何虎和覃龙对视一眼,见老大如此镇定,虽有疑虑,却也本能地不再追问。老大既然说有办法,那总归是有的。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何虎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重新泛起兴奋的光,他用手肘碰了碰覃龙,又看向江奔宇,压低了点声音道:“对了老大,差点忘了正事。村上通知了,后天一早,组织人进北峰山里头围猎!打狗日的山牲口!这次是几家靠山的村子一起动,阵仗不小!”

“打猎?”江奔宇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疑虑,“村里怎么想起叫上我了?”他这话说得平淡,却像冬日冰湖下的针,刺中了某些现实。他江奔宇落户古乡村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除了初来时在村巡逻队短暂做过一阵,帮忙处理过一头伤人野猪轰动一时,以及最近这段时间偶尔打打牛草挣点工分,就几乎没再干过别的农活。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眼中,他是个十足清闲的“懒汉”。各种编排他无所事事的顺口溜早已传遍四邻八乡。平日里,除了何虎、覃龙等几个交心的人,他与村里大多数人,那怕是那群知青们,也是都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他突然被纳入集体围猎的行列,着实有些反常。

何虎看出了老大的疑惑,立刻解释道:“老大,这你就想岔了!你还记得你刚来时,在巡逻队赤手空拳……呃,虽然不是赤手吧,反正是单枪匹马放翻那头祸害了好些庄稼、还拱伤了好几个人的大野猪那事儿吧?”他眼中带着由衷的钦佩,“那事儿过去是过去了,可大家伙儿心里头门儿清,老大的身手是这个!”他竖了竖大拇指。“咱们山里人,认这个本事!再说了,”他的语气变得严肃,“今年冬天特别冷,北峰山的野东西饿疯了,下山更凶了!前几天,赵家坳子新开的几块荒地都给祸祸得不成样子,准备收获的木薯、番薯全给拱起来吃了,连带着几垄土豆也糟蹋得七七八八。这还不算,前天傍晚,山那头的村子,老李去自家荒坡地看看,竟被两头野猪崽大小的半大山狸子给堵了路,差点被挠花了脸!村长老王头一合计,今年光靠巡逻敲锣驱赶不管用了,必须得进山打一趟,给那些牲口长长记性!这不光是护庄稼了,更是护人命了!邻村那些靠着北峰山脉的也都这样搞,都准备过年给自家添点油腥肉食。村里头几个会打老铳的算来算去人数不够,一合计,这不就想到了老大你这尊真佛嘛!他们知道你本事大,所以才特意托人来传的话,让我问问你。”

“是啊老大,”覃龙接口道,“村里那几个老猎人早就说了,老大你要是肯去,那猎获肯定翻倍。而且这次搞大了,打回来的猎物归谁?就归谁!谁打的就是谁的!要是有谁家运气好打得多,吃不完,听说公社那边的国营副食品公司会派采购员当场收!山货野味,冬天价高着呢!比养家猪还划算!还有人特意跑几十里山路去请那些有名的猎户亲戚老乡。”

听到这里,江奔宇眼中那点疑虑彻底消散了。他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莽莽苍苍的北峰方向。那片山林在他眼中,似乎并非危险的去处,而更像一个沉寂的聚宝盆。既然能为村里消除祸患,又能顺手获取所需的肉食甚至额外的进项(尽管他表面上并不十分需要),此事利大于弊。至于他“懒汉”的名声?这种实际价值的展现远比口头分辩更有力。

“碎布头的活儿,”他瞥了一眼灶房角落放着的几箩筐准备用来制作拖把、抹布的五颜六色碎布头,“有许姐和凤儿她们几个手巧心细的丫头在弄,也快收尾了。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笨手笨脚的,也确实插不上太多手。去了反而添乱。”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被寒气侵得有些僵硬的肩颈,“这事儿,我们应了!何虎,吃过饭你就去村部把咱们仨的名字报上。”声音不大,却带着果断的拍板意味。

“得嘞!老大!”何虎兴奋地应了一声,几大口把碗里剩下的温粥扒拉进嘴里。

冬日清冷的阳光似乎终于艰难地挣破了厚厚云层的束缚,将几缕朦胧的光线投在霜地上,反射出晃眼的白。霜气开始由地面向低空弥漫,预示着正午可能短暂的回暖。

江奔宇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灰尘和草屑,对覃龙道:“龙哥,今天镇上得跑一趟了。估摸着也到给张子豪他们分第二批碎布头的时候了。这东西如今金贵,拖久了,他们那边怕是也等得着急上火。”那批碎布头经过简单筛选、剪裁、分类打包,已经按之前的约定,要分批给镇上的张子豪等人送去,他们是另一条处理链条上的关键节点。

“嗯,是时候了。吃完就走?”覃龙利索地收拾起碗筷,询问道。

“不耽误时间,收拾好就走。”江奔宇抬头看了看天色,又补充道,“这一趟去镇上,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胶皮管子或者别的引水……材料卖。”尽管他没解释用途,何虎和覃龙心中雪亮,这是为了那引山泉水的事做预备。老大这是真把这“异想天开”的事提上日程了。

三人快速将碗筷收拾干净,江奔宇进屋查看了一下那些剩下,装得半满的破旧麻袋——里面是码放整齐、分门别类的碎布头包。覃龙则把灶膛里的余烬用草木灰盖严实。何虎抹了把嘴,向江奔宇二人挥挥手:“老大,龙哥,那你们去镇上。我这就奔村部去!打猎的名额金贵,晚了怕被别家抢了先手。”说着,便踏着重修后平实许多、却依然被霜冻得坚硬的小路,大步流星地朝村部所在的方向走去。

禾场又恢复了冷清。江奔宇和覃龙也扛起了那个分量不轻的麻袋,踩着结了霜冻、踩上去发出硬脆碎裂声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通往镇上的那条尘土冻得梆硬、被牛蹄和车轮压出深深印痕的土路走去。清晨冰冷的空气如无形的绸缎缠绕在身旁,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雾。

覃龙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声音在静寂清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老大,山里……真那么容易引水?要不行,我那井挖好了,先匀你用着?”

江奔宇的脚步未曾停顿,目光沉稳地望向远处被晨雾和冬云笼罩的北峰山脉。山路遥远险峻,山石坚不可摧,但他眼中所见,仿佛那山体深处奔腾、受挤压而急于涌出的甘泉已清晰可辨。他侧过头,霜风将他额前几缕稍长的黑发吹起,露出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睛:

“引水靠的不是力气,是山势的走势、水气的聚散。就像打猎,”他声音不高,穿透寒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靠的不是手里拿的棍棒或铳炮,是看得清山里走兽的脚步,听得懂风吹草动的声音,辨得明每一处林子角落、每一条山涧溪流的脾气。山里头的门路,早就在那里摆着了,只看懂不懂、找不找得到门罢了。”

“那些茅草、木板、黄泥……”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嘴角似乎挂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又很快敛去,“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覃龙咀嚼着这番话,望着老大坚毅沉稳、似乎与这片冷峻山川浑然一体的侧影,又回想一下那座被刻意修饰得平凡无奇甚至有些“老土”的新居,那屋脊上厚厚的茅草在微弱日光下泛着浅金色的光晕,一切念头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个明确的感受:

老大要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那口泉水,迟早会顺着山势,在无人察觉中,流入这座看似不起眼的新房子处。正如他们的未来,也必定会如那深埋于泥土之下的细流,百转千回,终将汇入某个既定的、广阔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