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蒙镇集市上的“光耀东方”(第2页)
拖拉机再次吼叫起来,这次是朝着归途的方向。轮子碾过凸起的鹅卵石,车身一阵猛烈摇晃,驶离了喧嚣中心的集市场地,穿过镇外小石桥下那浑浊而安静的溪流,投入两侧田野开阔温顺的怀抱。收割后的稻茬在暮色中显出柔和的浅金色,远处村庄瓦房屋顶上的炊烟在暗蓝的天空下扭出灰白的几缕。
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的韵律像一首昏昏欲睡的歌谣。车斗里,孙涛靠着冰冷的铁皮挡板,那数十张大团结和零散票子捏在手里早就被汗水洇得微湿。他兴奋地扬着手里这沓沉甸甸的硬通货:“宇哥,这钱……怎么这么好赚!早上我一人就塞出去两百多块啊!抵得上小半年在站里的工钱。”
江奔宇稳稳握着被摸得油亮的转向盘,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纹,眼神却如潭水般深静。他侧过头,朝旁边坐得笔直如铁铸般的覃龙扬了扬下巴:“龙哥,你那兜呢?今天数震得手疼没?”
覃龙闻言,习惯性地伸出粗壮的手指在洗得发白的军装兜外划拉了一下,这才开口,语调平直得像在报数,却惊得孙涛险些站起来:“四百出头。”顿了顿,他低声补充道:“老大这边,怕是压秤砣的吧?”
“六百多点。”江奔宇的声音顺着风送过来,不疾不徐。夕阳的残光落进他瞳孔,映出两点稳定的亮。他没有停顿,直接对着后斗:“涛子,应下的事,今天结清。老规矩,你拿流水的一成。”他顿了一下,“一百二,一分不少,整票零票龙哥点清给你。”话音干脆得不容置疑。
覃龙立刻从板车角落扯过一个布包,抽出薄薄厚厚几沓纸钞,手指粗糙而快得像翻花。眨眼功夫,一叠十元大团结夹杂着两元、一元和角票的钞票已经理得整整齐齐,伸手就递向车斗里的孙涛。
孙涛被夕阳勾勒出的轮廓猛地向后缩,声音几乎带了点惊慌:“哎宇哥!不行不行!我就搭把手盯摊吆喝几句……这钱烫手,我拿不了这么多!”
“拿着!”江奔宇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如同磐石敲击金属,低沉而极具份量,压过了发动机的喧嚣,在田野寂静的空气里砸出一个清晰的凹痕。他从驾驶座微侧过头,眼光像冰锥子一样射向车斗:“今天我讲清楚——这钱不是塞你兜里的情分,是你那份应得!涛子,要不是你爹在运输站有那张脸,你说动了他点头,我能隔三差五开着站里这铁牛去县制衣厂拉碎布头?我能省下多少雇脚力的钱?这路子不通,光耀东方的招牌也亮不到今天!”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吐得清晰沉稳,重若千钧敲打在孙涛的心鼓上:“你爹那张脸面,也是你孙涛拿本事换来的家底!没有这份,这红布就撑不起金字!今天这钱你退回来,下次拖拉机突突响,我这板车就换别人推了——光耀东方,容不得轻慢功劳的手!”
孙涛的手悬在半空,像是被那股无形却坚硬的目光钉住。江奔宇那番关于“父亲面子也是家底”的话,在他心里猛地豁开一道缝。他原本只是欢喜这钱,但此刻,一种带着敬意和份量的滚烫东西压上心头。他喉咙发紧,几乎是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庄严感,双手接过了那一百二十块。那叠杂色的纸钞此刻烫得烙手:“宇哥……龙哥……这钱,我拿了!”他声音有点抖,却异常郑重。
覃龙拍拍他后背,力道沉稳地点点头。发动机兀自在他们脚下低吼着前行。
车轮卷着尘土,在收割后的田野土路上画出长长的灰色轨迹。孙涛将那叠纸币揣进贴身的布兜里,手指在粗糙的布料下来回摩挲,那薄薄硬物的轮廓无比清晰。他心里那股被江奔宇的言辞点着的炽热火苗仍在翻腾,一个念头随之清晰升起:回去得让爹想想办法,往后运输站这条暗河,总要让宇哥的拖拉机顺顺当当漂过去……让江奔宇那辆沾着尘土却光芒隐现的铁牛,能顺着这河驶得更远。
拖拉机的喧嚣在旷野里被风声稀释。江奔宇稳稳握着方向盘,目光投向路尽头那片在暮色里变得深沉的村庄轮廓。车斗里,覃龙低头检查着固定板车的绳索,动作仔细。那杆卷束起来的“光耀东方”红旗招牌斜倚在他腿旁,粗布旗面收拢,只隐约透出里面鲜艳的红色,像一个沉静的承诺,在归途上随着颠簸轻轻摆动——这块红布早已不再是简单的标志,它仿佛融入了这三人的每一份汗水与执着,在每一次艰难地铺开又小心收起的磨砺中,颜色愈加厚重坚韧。它不仅是集市上众人熟悉的光亮,更成了这些奔波日子本身沉甸甸的底色,裹着汗水里的辛劳与坚持,还有车轮碾过土路时的尘土气息。
前方村落的灯火稀疏亮起,如星子初绽于薄暮。江奔宇并未回头,但那块旗布的存在仿佛带着温度紧贴脊梁。路途依旧尘土飞扬,但他握紧方向盘的指关节凸起,迎着风眯起眼。他知道,这块饱吸了日头晒烤、雨水浸洗的红布,必然会在无数赶集的日子里,一次、又一次不屈地展开。红旗卷起又扬起,这沉默中翻飞的大旗,终将在一个又一个晨光熹微中,扎进蒙镇集市沸腾的人海——每一次展开,都会比上一次插得更深,如同无声的钉子,敲进这片喧嚣而充满可能性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