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孙涛透露的消息(第2页)
“没错!问题就出在咱们这身兼数职上!谁都知道,咱运输站现在是一肩挑着两大块铁疙瘩!一块是运输命脉——货运!”他伸出粗糙的食指,蘸了下碗边残留的粥液,快速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粗糙的箭头,“平时,有上面的任务派下来,需要人手,咱们司机就得把腰杆子挺直,开上墨绿色的解放牌,顶个红五星,披星戴月地跑南闯北,把东边港口的化肥、北边矿山的焦炭、还有南边粮库调拨的粮食,一滴汗摔八瓣地运到各个公社、各个粮站!另一块大石头,”他又在桌上画了个叉,“是农机保障!农时紧不等人啊!一旦赶上春耕、夏收、秋播,哪个大队打报告过来说缺‘鸡’(机器)了?缺人开拖拉机犁地?需要帮忙收割?好嘞!咱们就得立刻卸下方向盘,麻溜儿地钻进履带拖拉机或者联合收割机的驾驶室,开到地头田埂,跟泥巴、庄稼、尘土打交道!赶上任务紧,人手调派不开,夜里打着探照灯守着谷场脱粒,熬得眼珠子通红淌眼泪,那不也是家常便饭?”
他舔了舔因紧张和不停说话而愈发干裂的下嘴唇,唇上裂开的小血丝传来刺痛。他的眼神锐利得像锥子,牢牢钉在江奔宇脸上:“现在,上面的调子定了!说得清清楚楚:以后不许这么两头忙活了!运输队这一大块,要被县运输管理局直接收回去!归县里直管!成立什么……县直属运输公司!听起来气派吧?人家要规范,要专业!以后啊,”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和无可奈何,“咱这站里,就只管剩下的那一摊子事儿——农机服务!别的,不用咱操心了!全换章程了!”
孙涛停住,吸了口气,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宣读判决书:“我爸那天蹲在灶门口抽烟根儿时说了,内部消息!正式的白纸黑字带红头大印的通知,估摸着……也就这几天就该下来了!盖着红戳子送到站长的办公桌上!到那个时候,一纸公文往咱那堵破院墙的公告栏上一贴,”他用手指了指食堂外面的某个方向,“全站上下,几十来多号人,从烧水的老师傅到扛麻袋的搬运工,再到咱们这些方向盘轮子哪儿,还能不能端住手里的铁饭碗?全凭……那新章程说了算!”
“……!”
江奔宇手里攥着那个啃了一半的粗粮馒头。
食堂里此刻的声音似乎骤然放大。隔壁桌两个年轻司机为谁技术好争得面红耳赤的嗓门,远处老工人低声议论秋收的口音,筷子磕碰碗沿的叮当,长凳移动的刺啦声……所有的噪音都像潮水一样朝他涌来,又似乎离他很远,隔着一层厚厚的、闷热的油毡纸。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只余下那几片咸菜叶彻底消失后水面荡开的细小涟漪。过了好一会儿——久的让孙涛几乎要忍不住出声叫他——江奔宇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嘴唇嚅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道:
“那……那站里这些人呢?咱这站里……呼……呼……”他用力吸了两口气,仿佛空气中的氧气骤然稀薄了,“难道就……就这么说散就散了?一笔勾销?我……我在这院子里没上工几天!现在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车库墙上那串钥匙挂哪儿!每一把钥匙孔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排解放牌、东方红,哪一台不是咱兄弟几个一块油一块泥伺候出来的?这院子里的每一寸地皮,都熟得跟我家里一样!还有你爸站长,张机修,食堂炒菜的李师傅……这么多的老伙计老领导……这算怎么回事?”他的话语有些支离破碎,透出一种深深的茫然和无法割舍的眷恋。
看着兄弟眼中这份沉重,孙涛心中也泛起一股酸楚。他拿起自己的筷子,在碗里搅了搅,夹起一筷子腌得酱紫色、油亮亮的萝卜条,放到嘴里慢悠悠地咀嚼着,尽量让声音平稳些:
“散倒不至于彻底散架。听我爸他老人家透出来的口风,”他刻意强调着这个信息的来源,以增加其可信度,“上头总得给条活路走。大概……也就是分门别类消化掉。”他声音放得更低些,“首先,那些脑瓜子活络、手上有真本事、年头熬得久、资历够硬扎,最关键的是……上头或者系统里有门路、有得力人能递得上话儿的,”孙涛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江奔宇棱角分明的脸,“估计能往更高枝头攀一攀——被优先挑选、调剂到新成立的县直属运输公司去!那可是正经县里的直属单位!跟咱现在这窝在镇上的、半企业半行政的‘大杂院’比起来,听着名号就体面不少吧?工资条,福利本,管理方式,那可都得按县城的规矩来,透着那么一股‘正规军’的味道!”
他顿了顿,便继续说道:“剩下的大多数人呢?那就属于‘以工换工’,在这个镇上现有的几个公家单位里互相调剂着解决。农机厂、供销合作社、粮食转运站,还有县汽修厂在咱们镇上设的那个维修点……都得接收消化一部分人。这是上面的意思,谁也不能撂挑子。”
孙涛看着江奔宇愈发紧锁的眉头和沉默的样子,语气稍显轻松地补了一句:“不过啊,宇哥,你也别太担心!搁在别人头上这或许是倒霉催的,可落在咱们哥俩身上,还真没准儿是盘活棋!”他拖长了语调,眼中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飞快地在江奔身上瞟了瞟,“咱们这路数,在如今这年月可是香饽饽!会开卡车,特别是能弄解放牌这种重载大货的;更紧要的是,还能摆弄、会修那农机三件套——拖拉机、收割机、脱粒机!像你这样,从方向盘上能一把摸到发动机内部构造的,那更是稀缺人才!那就是手艺,是技术,是吃饭的真家伙!隔壁公社的农机厂厂长,县汽修厂分管机修的刘副厂长,这几天来,少说都托我爸打听了你不下三次!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早就瞅着你‘江师傅’这块真金了!这年头,能把方向盘玩明白、油门刹车使得溜、关键时刻还能拿起扳手上紧关键螺丝的人,金贵着呢!比那供销社柜台上紧俏的永久牌自行车还稀罕!简直就是宝贝疙瘩!真到要选人的时候,肯定有人抢着要!”
“哟?!——照你这么说……嘿!敢情到头来……这点子力气活和耍弄螺丝钉的手艺,还真能值当人家上赶子来‘抢’?倒成了香饽饽了?”江奔宇说道,他到不是怕失去这份收入,他是怕失去这份可以到处奔跑,东收西卖的便利身份。
“呸!想得美!你以为呢?香饽饽个锤子!”孙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喉咙,发出一声短促而带着强烈讽刺的“嗤”声!他猛地摇着头,那神情仿佛江奔宇问出了一个天底下最幼稚可笑的问题。手里的筷子像泄愤似的,“啪”地拍在油腻的木桌上!力道之大,震得他自己那只已经缺了角的搪瓷粥碗都跟着跳了一跳,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碗底浑浊的粥水晃荡着泼出来几点。
“宇哥!你到底醒没醒透啊?还是让早晨那两拨检查的给整懵圈了?”孙涛的声音陡然拔高,情绪激动,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这里面‘名堂’多了去了!水深着呢!哪是喝口粥听个笑谈那么简单?”
他掰着手指头,压低声音急速地分析,语速快得几乎要追上他急促的呼吸:
“先说那个看起来最优越的——进新成立的县直属运输公司!听着风光吧?可名额就那么几个!狼多肉少!凭啥是你不是我?凭资历?开站就在的元老也不少!凭技术?谁手上没沾过油、摆弄过几台机器?开个大卡车而已,又不是开飞机!最要命的在后面!”孙涛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门路’!这才是顶顶紧要的金钥匙!上头有没有人给你打招呼?关键位置上有没有肯为你说话的‘贵人’?站里几个头头脑脑,在决定谁留谁去的时候,他们更愿意得罪谁?又更想巴结谁?你琢磨琢磨!这里头水有多浑,心里有点数没?”
他喘了口气,又掰下第二根指头:
“再说那个‘以工换工’!把你扔到别的单位。是让你去开拖拉机当农机师傅?还是塞你进农机车间当骨干技术员?供销社听着清闲,是让你坐柜台算账开发票?还是打发你去当扛麻袋、蹬三轮的‘机动搬运工’?维修站是好地方,可岗位还分个座次呢!是端坐诊断席,动动扳手喇叭嘴的技术权威?还是钻车底抹黄油、当擦洗零件的小工头儿?全在‘调剂’二字里藏着玄机!”孙涛的声音里透着现实的冰冷,“想分到好岗位?靠啥?靠关系硬不硬!靠你跟要去那个单位的管事领导或者负责这事安排的人,私交有多厚实!看你有多少人情值当人家为你费心费神!指望人家看你手艺稀罕就当宝贝供起来?天真!”
他甚至掰出第三根指头,语速更快:“就算走大运,真被别的厂子像‘抢人才’似的点名要过去?那你以为就万事大吉了?”孙涛的眼中闪过一丝世故的冷笑,“你得把眼睛瞪圆了看清楚喽!人家是真稀罕你这门手艺,真心当你是块宝,专门请你过去当师父带徒弟、坐镇撑场面的‘顶梁柱’?还是说……”他故意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如针,“就是看中了你这一身力气,想找个能免费教学带徒弟的老师傅,把你当个打杂跑腿的高级‘勤杂工’,脏活儿累活儿全指望着你,美其名曰‘人才引进’?这区别,能比天还大!天上人间就隔着一层窗户纸!”
“……!”
孙涛连珠炮般的剖析,像一盆冰水混合物,兜头盖脸地浇在江奔宇那刚刚挤出来点热度的心头。他沉默了。
就在这时,食堂门口吹进来一股带着湿气的晨风,风里夹杂着卡车场那边传来的熟悉的柴油废气味道,还有食堂墙角那堆待处理垃圾散发出的、被一夜潮湿闷出的腐败气味。这股凉风掠过江奔宇的脖颈,吹动了他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的坚硬发丝,也似乎骤然惊醒了他深陷的迷惘。
“呃……咳咳……咳……咳……”
他用力吞咽,那干硬的面块摩擦着食道,引得他喉咙发痒,控制不住地低声呛咳了几下,粗重的喘息声中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然。他再次抬起手背,毫不讲究地重重抹了一把布满汗珠和食物碎屑的嘴角。
“知道了!知道了,你比我媳妇还能念叨。!唉!算逑!想那么多没用的,有个卵用!愁死也愁不来好前程!”江奔宇的声音因为刚才剧烈的咀嚼和吞咽,带着一丝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响了起来,一种属于实干者的倔强再次在他眼中凝聚。他猛地挺直了腰杆,胸膛重新起伏起来,充满力量,“干活!先他妈把眼前的活儿干踏实了!裤兜再空,脊梁骨不能塌!\"江奔宇笑着摆了摆手,笑声里带着点释然。他抓起军绿色帽子往头上一扣,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额角的汗,也遮住了眼里那点说不清的情绪。他站起身,长凳又\"吱呀\"响了声,他没回头,大步流星地走出饭堂,胶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噔噔\"的声响,像敲在人心上。
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地上,随着他的步子晃悠,很快就消失在卡车场的方向。饭堂里的人们还在低声说着话,张师傅的漏风嗓、小周的争执声,混着稀粥的香气,慢慢漫开。
没过多久,一阵\"突突突\"的引擎轰鸣从远处传来,起初是闷闷的,像远处的雷声,渐渐越来越响,震得饭堂的玻璃窗都嗡嗡发颤,窗纸卷着的边角也跟着抖。那是解放牌卡车启动的声音,先是空转的\"呜呜\"声,接着是挂挡的\"咔哒\"声,最后是引擎全力运转的轰鸣,粗粝、有力,像头睡醒的老黄牛。
孙涛端着碗走到窗边,扒着窗沿往外看。看见江奔宇在驾驶一辆墨绿色的解放牌卡车正缓缓驶出运输站大门,车头上那颗红五星被阳光一照,亮得晃眼,像是嵌了块碎金子。车斗里的化肥袋摞得整整齐齐,白花花的一片,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白,袋角印着的\"尿素\"二字清晰可见。车轮碾过门口的碎石子路,扬起一阵细尘,尘粒在阳光里跳舞,卡车却没停,朝着远方蜿蜒的公路驶去,渐渐成了个小黑点,只留下引擎的余音,在晨雾里慢慢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