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暮色深处的筹谋,以工代赈(第2页)
“嗯,是这个理。”江奔宇没有任何反驳,立刻点头认可,眼神锐利如刀,“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也得讲究分寸。这俩月,收!能收到多少算多少,收到什么算什么,不挑拣。收不到?也绝不强求!关键是风头正紧,别给人递把柄。”他端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陶杯,将里面冰冷的残茶一口饮尽,借此压下心头那一丝无奈和憋闷。“让‘虎哥’那边——手脚麻利点!盖新房子的进度给我再往前撵!拼着加点工钱,买点好烟塞给那几个技术好的老把式,让他们日夜轮班干!砖瓦木料甭心疼钱,该买贵的就买贵的,买不到就想别的法子换,砸锅卖铁也得上!”他口中的“虎哥”,是另一个心腹,此刻正带着一支精干的小队伍,在靠近蛤蟆湾,古乡村边界的一片荒僻地界上悄没声地垒墙盖房。
江奔宇的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迫在眉睫的急迫:“只要新院子盖好,东西两头大门一落栓,三米高的院墙围着,外面人毛都瞅不见一根!到时候,厨房里是蒸窝头还是煮腊肉?卧房里点的是油灯还是电灯?后院挖地窖藏十担粮还是百担粮?全都是咱们关起门来自己说了算!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眼下?”他朝墙根方向努了努嘴,声音透着浓浓的憋屈,“你们听听后墙根窝棚里那几个病秧子的咳嗽声!隔着一道薄墙板壁放个响屁隔壁家都能听个一清二楚!多少双饿绿了的眼睛天天盯着咱家烟囱冒烟早晚?就差扒门缝了!这鬼地方,就是个大闷罐!根本没藏身的地儿!”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这种近乎原始群居状态、毫无隐私的深恶痛绝。
“那些人……也确实可怜。”秦嫣凤听着丈夫的话,再想起后墙根下拥挤破败的窝棚里传来的日夜咳嗽和哭喊声,幽幽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悲悯。那些窝棚,是生产队接纳的、因各种原因失去劳动能力或家庭的“五保户”、“困难户”们的临时居所,生活条件极差。“就村里那点公分的活儿,缝补、清扫、给晒谷场翻晒翻晒粮食啥的,现在抢得像过年分猪肉!以前大家嫌工分低、又苦又累的活计,比如挑大粪沤肥、去远山开荒碎石之类的,现在天不亮就黑压压挤满了人排队!那力气小的、腿脚慢的,挨到跟前连活儿的边儿都沾不上!分不到活,年底就分不到粮票钱票,就只能等死……”她摇了摇头,秀气的眉宇间锁着沉重。“老村长这几天,那头发愁得肉眼可见地白了一片!天天在队部那黑屋子里拍他那破办公桌,砰砰响!嗓子都喊哑了:‘人太多!活不够分!我上哪儿去变那么多公分出来?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安排谁干活谁不干?怎么安排都有人骂娘、拍门、告状!’唉……”这声声叹息,将小人物在时代车轮倾轧下的无助,展现得淋漓尽致。江奔宇安静地听着妻子柔缓却沉重的叙述,手指在桌子上习惯性地轻轻敲打着一种无声的节奏。他的眼神起初是习惯性的冷然审视,但在某一刻,仿佛有一星极微小的火花在那深不见底的眼瞳深处骤然亮了一下,速度之快,若非熟悉他的人几乎无法察觉。但这稍纵即逝的光芒之后,他整个人的气息似乎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同一块冰面裂开了一条细缝,透出了秦嫣凤的脸:“凤儿!”他唤了她一声,那平日里总带着点命令式口吻的粗粝嗓音,此刻竟有几分罕见的、因新想法滋生而带来的热切,“我记得你屋里那台缝纫机,还拾掇得好好的吧?上回的钢蹬板我给换了新的,轮子也上油了,走得挺利索?实在不行了,我去镇上茶摊把那八台缝纫机带回来?”
秦嫣凤被他这突兀的一问弄得一愣,下意识地点头:“嗯,从省城里捎的那台‘蝴蝶牌’老底子还在,虽说不是新的,但修好了使着还行……平时就给自己和孩子们缝缝补补……”她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不明白丈夫在这个紧要关头,为何突然提起这台看似无用的老物件。
江奔宇不等她多想,眼中那抹精光更盛,仿佛黑暗中的星火被吹旺了:“要不……这样,”他身体前倾,一只手按在桌上,将声音压得极低,仅能让桌旁四人勉强听清,每一个字都仿佛在空气中凝结成了冰珠,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咱请窝棚里那些手脚还灵便、还能动弹的大娘、大姐们……来帮忙做衣服?当然不是白做!暗地里来,别声张!”
他语速变快,思路显然已经清晰运转起来:“看她们能接啥活儿。剪裁拼片这些需要点本事的精细活未必行,但缝个口袋、盘个扣子、卷个边角、锁个边、扎个裤脚这种简单缝纫,熟能生巧几天就能上手!量又大,耗时间!”他目光扫过许琪和覃龙,最终落回妻子脸上,“要是她们不方便把布料针线啥的带回去做——毕竟人多眼杂!那就让她们直接来咱家里这小屋做!地方虽然挤点,但离窝棚近,方便!点上煤油灯,大家凑在一起,小声说说话,手底下不停。做完一件,”江奔宇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强调道,“按件算!不拘是粮票、米、杂粮、甚至是一星半点菜油、盐巴,还是我们手头现钱……随她们自己心意挑!总归要让她们觉得,比起后山坡上刨那又苦又涩还吃坏肚子的树根,靠这个挣口吃的,踏实!值当!”
这个提议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方才压抑的平静。覃龙第一个反应,那对总是很沉静的浓眉立刻拧紧成了一个深刻如刀刻的“川”字。“老大,”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一贯的谨慎,“这事儿……能成吗?用不用……先跟老村长那头通个气儿?好歹让他心里有个谱,别哪天被窝棚那边动静惊动了,他跑来查问……”在覃龙看来,擅自组织这种“小集体作坊”,风险不小。
“通个屁气!”江奔宇毫不犹豫,断然一挥手,动作干脆利落又带着几分独断专行的气势。“找他干嘛?跟他说明,他咋办?他能批条子、批公分支持这事?还是他敢顶着‘纵容包庇’的帽子支持我们?”他嘴角浮现出一抹带着洞察和嘲讽的冷峭弧度,“他那老头儿,就算长了翅膀飞到咱家墙头看见了,知道了,他也只会当自己瞎了、聋了、哑巴了!绝对不会承认知道一个字!”
江奔宇眼中闪过精明的算计:“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窝棚里那些人一天天地饿倒、病死,那是压在他心窝子上喘不过气的石头!他愁得头发白就是为这个!没法子可想!他巴不得有人悄没声儿地替他挪开几块石头,替他分担点要人命的担子呢!他感谢咱们都来不及!只要我们做的不惊天动地、招摇过市,他就是咱们暗地里最大的‘保护伞’!心里不知多念我们的好呢!”这番话,把老村长矛盾、无奈、又不得不默许的微妙心态点得清清楚楚。
他话锋一转,那锐利的目光瞬间钉在了覃龙脸上:“至于窝棚里那些还有把子力气、年纪不算太大、还能干点体力活的男人……”他稍稍加重了“男人”二字,“正好!一并给他们找点出路!你,”他指向覃龙,下达指令,“私下里放出风去——说我这边盖新院子(不是虎哥那块地,是我这边另批的一块宅基地),正缺人手!愿意来的,算‘帮工’!活儿不白干!甭管是搬砖、和泥、递瓦、拉大锯出力气,干一天,照样结算一天!或是给粮,或是给点现钱,明码标价!”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是公开地“以工代赈”,用合法的名义转移风险、收买人心。
“老大,这事儿……”覃龙愣住,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虎哥那边挖地基、砌墙、上梁,不是已经带了三十来个精壮后生了吗?都挤在一块儿,活儿快干完了呀!还……还要加人手?再加人往哪儿放?干啥活?”他有些懵了。虎哥那支队伍已是精挑细选、磨合已久的精锐,足以应付新房建设。
江奔宇瞪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你脑子怎么还没跟上趟”的无奈,但立刻耐心(虽然语气还是不耐烦)地解释道:“不是加到虎哥那头去!那地儿人多眼杂,活也快干得差不多了。我说的是——我刚托人批下来的,西河沟边上那块废弃的牲口圈旧址!新批的宅基地!手续可都是我托人、托运输站王主任他们‘帮忙’递上去弄下来的,过了明路的!”他特意强调了“过明路”,“新开一处院子!也需要找人干!平整场地,打地基,垒墙!正好收拢窝棚里那些男人!他们要是不会手艺,光有傻力气,”他朝覃龙示意,“就从运输站仓库那边日常干零活的那群老工匠里,抽出三五个牢靠的、嘴巴严实、最好还欠着咱们点人情的老把式,过去当个技术指导带带他们!打下手,递家伙什就行!记住喽!”江奔宇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目光如炬钉着覃龙,“这条最关键——让他们先去把生产队每天摊派下来、那点工分挣命的活儿给我干完!必须干完!干好了!然后,等队长放工哨子吹了,人散了,他们再偷偷摸摸聚过来!白天给队里干,挣公分填肚子;放工后摸黑给我们干,挣活命的粮票钱!两边都顾到!谁要是贪多嚼不烂,为了来咱这儿挣得多点就糊弄生产队的活儿,没干完或者干砸了被队长逮住埋怨……”他眼神冰冷,“立刻轰走!一次机会也不给!绝不能因为这个让老村长那头抓到任何把柄,说我们耽误了公家的活儿,给他惹麻烦!这条线要是踩不稳,咱这点善心就是引火烧身!明白了?”
这番部署,将风险控制、利益平衡、人情世故和生存法则糅合得滴水不漏。每一步都踩着钢索,却力求稳当。
覃龙脸上的困惑瞬间消散,代之以一种深刻领会后的郑重,他用力点头,那双习惯性观察的眼睛亮了起来:“明白了!大哥!想得周全!西河沟那边偏僻,白天队里干活的人都嫌远不愿意往那儿去,天黑后更没人影,动静大了也不怕听见!我懂!两头兼顾,让老村长挑不出刺儿来!交给我!”
“小宇,”许琪不等覃龙话音落地,立刻接口,眼中闪动着热切的光芒,仿佛一个终于找到用武之地的战士,“那我明天就去找那几家手脚还算利索的大娘、大姐探探口风!就从……从张寡妇、五婶子先问起!看看她们心里啥想法,愿意接多少活儿?放心,我嘴上有把门的!”她拍着胸脯保证,疲惫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点生机。这既是行善,也是在危机四伏中打开一条可能的生存与财富积累的侧翼通道。
“行,这事儿你操办!”江奔宇爽快应下,又看向覃龙,“那你呢?”
覃龙挺直腰板:“我明天正好排班轮休,不用去运输站。大哥放一百二十个心!窝棚里能走动的男人,我心里大概都有数。西河沟那地儿我也熟!明儿一早我就去悄悄透风,傍晚队长放工哨子一响,我就挨个去叫!保管把这头也张罗起来!”
一切似乎都有了初步的应对之策。但那核心的“收成”问题,依然像悬在头顶的利剑。江奔宇沉默片刻,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油灯下拉出长长的、来回晃动的黑影,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的堂屋空间,带来一种压迫感。他几步走到墙角,那里靠墙放着一只颜色暗沉、毫不起眼的旧松木箱子,笨重、结实,上面挂着一把几乎生锈的老式铜锁。他摸出钥匙——那钥匙被他揣在最贴身的衬衣口袋里,常年带着他的体温——插入锁孔,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他掀开沉重的箱盖,里面没有华丽耀眼的金银财物,只有一些用油纸或布匹层层包裹的物件。他小心地翻弄了几下,从一堆泛着霉味的旧报纸包裹里,抽出几张折叠的、边缘已经磨损泛黄、质感粗厚发脆的牛皮纸。纸页微微发硬,带着岁月沉淀的气息。
那是几份非常特别的图纸。
借着桌上跳跃不定的昏黄灯
他蹲下身,打开木箱从里面抽出几张泛黄的纸。借着煤油灯的光,能瞧见上面画着奇怪的图样——有带烟囱的厨房,有带窗户的卧室,甚至还有个方方正正的小间,标着“茅房”。这是江奔宇凭着后世的记忆画的别墅图纸,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新鲜劲儿。
“按这个来。”江奔宇把图纸递给覃龙,指尖在“地窖”两个字上敲了敲,“材料不够就去镇上拉,钱不够跟我说——运输站仓库里堆着些旧木料,我想办法弄出来。”
覃龙捏着图纸,借着灯光眯着眼看,那些设计他见都没见过,却觉得心里亮堂了些,他重重点头:“我记着了。明儿一早就去跟后院山的那些男人说。”
许琪也接话:“那我明儿去跟那些女人透透风,就说凤儿想找几个人帮忙缝缝补补,管顿饭。”
“行了,就这么定了。”江奔宇拍了拍手,木桌上的碗筷震得叮当作响,“明天我还得出车去拉货,家里的事就靠你们多盯着。”
众人应了声,开始收拾碗筷。秦嫣凤端着碗往灶房走,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许琪帮着擦桌子,抹布在桌面上划着圈;覃龙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落在地上,转瞬就灭了。
江奔宇最后吹灭了煤油灯。屋里顿时被填满,只有月光从房梁的缝隙里漏下来,像根银线,落在他脸上。他摸黑走到屋檐下的床板旁躺下,床板硌得骨头生疼,却没半点睡意。
院墙后外传来邻居家孩子的哭闹声,接着是女人低低的哄劝,最后连哭闹声都淡了,大概是孩子饿极了,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江奔宇望着房梁上悬着的那串干辣椒,红得像串凝固的血。他心里盘算着——明天得让秦嫣凤多买两斤粗面,明面上的粮袋得塞得鼓点;让覃龙跟虎哥说,盖房子时多弄几个暗格;运输站那边得跟孙站长打好招呼,往后捎东西得更隐蔽些……
这年头像走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每一步都得踩稳了,稍不留神就可能掉下去。他得护着身边这些人,护着这个家,像老母鸡护着雏儿似的,哪怕自己翅膀冻得僵硬,也得把他们拢在怀里,稳稳当当地熬过这个冬天。
月光在他脸上静静淌着,像层薄霜。远处的山影黑沉沉的,像头蛰伏的巨兽,而江奔宇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像两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