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燕子 作品

第281章 衙门风向变紧(第2页)

“停……停下来?!”鬼子六浑身猛地一颤,声音瞬间急速了几个调门,被滚烫茶水烫了喉咙似地惊嘶起来,“老大!这停不得呀!那是我们……”他慌乱地四处瞄了一眼,脖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后面的话被他强行扭成气音憋在喉咙深处,脸涨成了猪肝色,“……这可是咱们的……根基啊!手底下那差不多六百口人……眼巴巴的指望全在这口锅里舀食呢!”他双手下意识地在油腻桌面来回搓动,仿佛想搓出一线生机。

“六百口人……”江奔宇重复着,眼神锐利如刀锋,直直钉在鬼子六惶恐不安的脸上,“你怕的,是

鬼子六像被重锤砸中脊梁骨,整个肩膀瞬间塌了下去,脸色灰败,嘴角勉强地向下扯了扯,算是默认,更像是在这赤裸裸的质问下无处遁形的绝望承认。

江奔宇的食指离开木纹,轻轻搭在粗糙温热的杯壁上:“六子,换种念头呢?是浪头来了,咱们正好看看,”他语调不高,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分量,“看看哪些是经得起颠簸沉得住的石头,哪些……不过是一把散沙。只有浪退下去,才知道谁还在咱这条船上。”

鬼子六脸上的惊慌慢慢退潮,渐渐凝成一种带着酸楚痛感和某种挣扎过后残留力量的复杂表情。他沉重地点了下头,又深深点了下,每一下都像叩在命运的闸门上。“……明白了,老大。”那声音像是从磨砂的砖地上刮过,“我和豪哥……定把这事掰扯清楚。浪头下,究竟谁站在哪头。”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尽,仿佛要把这一腔沉郁全部吐出去才罢休。

“另一桩事,”江奔宇拿起茶壶,壶嘴微微倾斜,汩汩的茶水冲进鬼子六见底的碗里,平静地接着说,“你去那几个有‘靠山’的黑市场子探探。要入伙?是什么章程?交多少粮?拜哪尊佛?”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此时注入碗中的茶水,“就记准一条:合适,就搭把手;不顺……拉倒。风浪里找路,宁缺勿滥。”

“成!”鬼子六干脆应下,眼睛扫过那几个被老大点到名字的地头,眼神锐利了几分,“老大放心!门路在哪边开,门槛是圆是方,我六子保准摸得门儿清!”

江奔宇看着他,轻轻牵了牵嘴角,算是认可,但那笑意未能暖及眼底:“别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是浪淘沙——留下来的,全是能成事儿的真金,哪怕一时只剩几个人,未来也足以顶半片天的人。”

鬼子六望着那双沉稳如礁石的眼睛,用力点了两下头,无言中却传递出千钧的承诺。他端起碗,仰脖把满碗新沏的、尚有余温的浓茶一口气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滚下这碗浓茶更如同滚下老大这一份生死相托的信任。茶水的浊黄液体顺着他嘴角流下些许,他也顾不得擦,撂下碗起身,动作异常利落干脆,朝江奔宇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便迅速转身,瘦削的身影如同一尾灵活的泥鳅,带着一股拼死也要钻出生路的决绝,挤过茶摊油腻的桌凳,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门外喧腾的热浪与行色匆匆的人流之中,瞬间模糊了轮廓。

茶摊棚顶下,只剩下江奔宇一人。

碗中的茶汤黄褐,已映不出清晰的影。他独坐片刻,无声地将残存的温茶倒进喉咙。茶已无味,只留下粗糙的梗子摩擦过咽喉的真实。他重新提起那把粗笨陶瓷的茶壶,慢条斯理地注满自己的粗陶碗,浑浊的液体无声地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注满即停,分毫不差,仿佛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被赋予了特定的、不容更改的分量。

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悬着尘埃,悬着远处市集中模糊不清的喧嚷,悬着鬼子六刚才字字句句带来的压迫——关于换了的新天,关于扼住的手,关于狭窄生路背后那些闪烁不明的保护伞。茶碗水面映出棚顶破洞泻下的刺目阳光和江奔宇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那影像在水纹晃动中不断扭曲变形,像是再也无法拼回完整模样。

一个瘦小的身影畏畏缩缩地挨近他油腻桌子边沿,半大的孩子,头发结成缕,几乎盖不住发红的头皮。小脸黧黑,只有一双骨碌碌转的大眼睛,带着动物般的乞求和惧怕,死死盯着桌面。“叔……新鲜的,花生米……”声音像蚊子哼,一只黑瘦小手颤抖着摊开,露出掌心一小把白身还没成熟的花生粒。孩子背上,一件明显大了好几号的破衣服在燥热里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浸出一小片暗黑汗渍。

江奔宇的目光落在那只摊开的小手上,花生外壳上密布着不成熟的白色。他抬起眼,视线掠过孩子身上那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厚衣服,掠过那双因紧张而渗着细小汗珠、紧抓衣角的小手,最终落回那没有花生仁的所谓“新鲜”花生上。他沉默着,从衣襟里层口袋深处慢慢摸出几张纸卷着的小钱币,抽出最上面一张最不起眼的角票,递过去,压在男孩同样沾着油腻的破桌角上。

男孩的眼倏然亮得惊人,一把抓起那轻飘飘却重若救命的纸角,喉咙里含糊地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呜咽,连该有的“谢谢”都噎在嗓子里,转身便飞窜出去,像一滴水落进炽热的铁板,瞬息消失于街市汹涌的人潮中,连带那件过大的破夹袄后摆卷起的小旋风都迅疾不见了踪迹。

江奔宇的视线缓缓掠过茶桌旁那戴毡帽的老汉。老人干枯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捏着空瘪的布袋,凹陷的眼睛却正盯着刚才男孩消失的方向出神,唇无声地嗫嚅着,像是咀嚼着一块又硬又苦的陈年往事,又或者念着一句无人听懂的经文。

他将碗中茶再次一口饮尽,这一次已全然是凉透了的残沥,那深重的苦涩早已沉至舌根,盘踞不去。粗硬的茶梗哽在喉咙深处,顽固地提醒着一种真实的刺挠感。他放下空碗,目光无声地投向茶摊外。

日头已明显斜了。光线变得柔和而浑浊,将三乡镇的街道、工厂、还有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冷峻青色山峦轮廓都拖出漫长变形的暗影,沉默地投向地面,如同巨大的伤痕。阴影沉沉地攀附在街衢之上,缓缓蔓延,吞噬掉白日里残留的最后一点光斑。

江奔宇的指尖无意识地、极轻地抚过碗壁上那一道不知何时留下、如凝固泪痕般的褐色茶渍。指肚下的粗砺触感微凉。方才鬼子六留下的位置空着,茶摊伙计尚未收拾,那只油污的碗底还残余着一圈浑浊的湿痕。他默默看着远处灰黄天空下渐次升起的淡薄炊烟,那原本象征生活的烟缕,此刻在沉沉笼罩的夕照中无力地弯曲着、拉扯着、消散着。他当然知道三乡镇来到了一个转折点,上一世中这新来的守旧派镇长,直到1979年才被撸走,因为他来了以后,过分打压市场活力,整个三乡镇从繁荣变成萧条,甚至很多国营企业都从盈利变成亏损,没有规划,只管生产,让工人有工作做,不管有没有市场,不管有没有积压产品。

棚顶缝隙泻下最后几缕斜阳碎金,斑驳地跳跃在碗中残留的茶末上,明明灭灭,仿佛困于杯底微弱挣扎的火。

他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那低语只有尘埃浮动于光柱的轨迹能听见:

“浪,来了。”

茶碗里的碎金,倏忽沉没,彻底熄灭。暗影如水般浮上来,温柔而彻底地淹没了他独坐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