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郊外国营药材仓库交易(第2页)
王怀山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年轻人这通又亮又辣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了温情脉脉的买卖面纱,直抵赤裸裸的利益核心。他浑浊的眼珠深处闪过一丝暗芒,刚才那些七拐八绕的等级标准,瞬间失去了所有绕弯子的必要。“好,好!”老经理苦笑一声,那笑容干瘪如同揉皱的干药叶,带着无奈也带着几分认命的释然,“咱们公事公办!”他舔了下因紧张而干裂的嘴唇,报出的价码清晰利落,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铜子儿:
“上道儿的野生家养混搭货,按市价走!茯苓个头不错,但量太大,行情就……三块到三块五一公斤走(三块钱的批发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堆精挑细选的三七,眼里流露出专业的评估,“三七呢……好东西!咱们分得也细:二十头那堆金贵,算八十块每公斤;三十头这堆,六十五块……四十头、六十头这些混着出,均价拉到七十元一公斤……”他飞快地心算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黄精也是好东西,统货(不分等级)统一按七块钱每公斤算!”他报完,又习惯性地补充道,“药市有涨有落,过了今晚,这价就得另说!”
“停!”江奔宇再次生硬地打断了王怀山絮絮叨叨的行情解释,那眼神如同饥饿的豹子盯上了动弹不得的猎物,“合理就成!数!多少钱?!快算!”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即将到手的急迫,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冷的拖拉机挡板,哒、哒、哒……每一下都敲在王怀山紧绷的神经上。
王怀山嘴唇哆嗦了一下,手从脏旧的工装口袋里艰难地掏出一个油亮的黄壳小本子和一截铅笔头。他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足那浸透在空气里的药材气息,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捏着笔,凑到本子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每一笔都写得极其缓慢艰难,额角的青筋微微贲起,嘴唇无声地颤抖着:
“茯…苓…三千五百七十斤……三块钱算……”他声音发飘,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小本子上洇开一团团铅笔的深色印记,“三五一十五……三七五二一……七三五二一……块!三七……五百九十一斤……七十块算……五九四十五……七九六十三……再乘上七十……四一三七零块!还有黄精……八百九十五斤……七块算……五九四十五……七九五十六……六二六……6272块!”
最后的加总环节,王怀山的心跳快得像要炸开,喉咙干得发苦:“统共……一万零七百一,四万一千三百七……六千……二百……七十二!一…一一共是……五万八千三百五十二块!”他猛地抬起头,那数字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连嘴唇都在哆嗦,眼神里充满了如同被巨额数字灼伤的震惊和一丝无法抑制的惶恐——这数目,他这小药站以前几年的流水也不见得有这么多!这可是五万八千块啊!巨款!加上上次江奔宇卖鹿这些,他都知道江奔宇身上最少有六七万块巨款。
江奔宇紧绷的面部线条如同冰山融化般骤然放松。他甚至懒得去复核那笔在他心头早已翻腾过无数遍的天文数字——和那个神秘空间中浩瀚的、如同星辰大海般的珍稀药材财富相比,这五万多,仅仅是个微小却关键的起步筹码。他轻松地跳下拖拉机,手随随便便地在沾满机油的工裤上蹭了蹭,发出指令简洁干脆:“行!那就清点结算!越快越好,我得趁着露水没下来赶回去!”
王怀山张了张嘴,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究再吐不出一个字。他沉重地转过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那排散发着陈旧木头霉味的老药柜深处——那是他视为堡垒的地方,存放着收购站几乎全部、由厚重牛皮纸打包、用麻线扎成方块的流动资金。他枯瘦的手指如同在触摸烧红的烙铁,指尖微微发颤,艰难地解开柜门上一道又一道粗麻绳捆扎的十字结。厚重油腻的老式玻璃柜门被拉开,发出“吱呀呀”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里面没有明亮的钞票,只有几个硕大的、边角磨损严重的牛皮纸公文袋。他抱出来三个最大的,又摸索着凑了几个稍小的,每一个都塞得满满当当,封口用暗红的印泥封着模糊的印记。灯光黯淡,王怀山佝偻着背脊,几乎把脑袋埋进牛皮纸袋里,手指笨拙地一沓一沓往外数着。油墨的味道弥漫开来,昏黄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一沓沓深浅不一的暗绿色轮廓,那里面包着的是一张张印着工农兵形象的、沉甸甸的十元纸钞。他数得极慢,像是在扒开一层层带刺的外壳,手指的颤抖从未停止,连空气也跟着滞重凝固了。
江奔宇的指尖在工装裤的粗糙布面上缓缓划过,像在抚摸冰凉的蛇鳞。看着老头儿数钱的沉重与迟滞,他心里反而升起一种近乎冷酷的庆幸:幸好空间里那十五包沉甸甸的、品相顶级三七被稳稳妥妥地留在那边,没有贸然带出来。这三乡镇的小小药材站,这点骨头,吞下眼前这些已是极限。等天一亮,就得想法子搭上赵国良那条线了。那人背景深得像不见底的古井,手头散漫得如同流淌的河水,付款时更是爽快得如同抛出一块石头,那才是能消化他真正宝贝的买家!他脑海中掠过赵国良那张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容的脸庞,手指下意识地在裤兜里捏紧,仿佛隔着布料触碰到了某个虚幻的空间入口,硬挺而温热。
几张钞票如同落叶般,在交接过程中,从王怀山颤抖如秋风落叶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地上,沾染了尘土。
“算了,尾数不用找了,差这二十七块,当我请大伙儿明天打牙祭!”江奔宇的声音透着一种财大气粗后的不耐烦,在深夜里异常清晰。他弯腰,用沾满泥污的厚实胶底鞋将散落在尘土里的几张钞票轻轻拨拢到墙角,动作随意得如同踢开几块碍事的小石头——这点零钱,在他此刻的心境里,已经轻如尘埃。
他双手各拎起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大袋,鼓鼓囊囊塞满砖块般的钞票。剩下的两个也被他利索地夹在臂弯。纸张的边缘在手臂内侧勒出深深的印痕。他几乎没有再看一眼身后堆积如山的药材和面色复杂的王怀山,猛地拉开那扇沉重得如同闸门的拖拉机驾驶室门,猫腰钻了进去。哐当一声巨响,门被狠狠甩上,像合上了某种隐秘交易的最终章。
柴油机在寂静中被粗暴唤醒,黑烟浓稠如墨,猛然喷涌而出,瞬间吞没了车尾摇曳的灯光。巨大的车轮碾过土路,发出沉闷的咆哮,载着那个骤然富贵的年轻人和他怀中深不可测的秘密,一头撞破药铺后院门投下的昏黄光影束成的脆弱藩篱,重新遁入巷子深处无边无际、沉默如铁的黑暗幕布之中。那尾烟如同不祥的幽灵,在空旷的院落里盘旋。
王怀山被那刺鼻的柴油尾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浑浊的老眼被熏得泛起了水光。他孤零零地站在那摊浓郁的、令人窒息的黑烟里,目送着那两道摇摇晃晃的红色尾灯拐过巷口彻底消失,如同目睹一个疯狂年代骤然掀开一角的序章隐去。他佝偻的背脊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出沉重的轮廓,许久,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脚步踩在自己沉重的影子上,无声地踏回刚才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堆满簸箕和药材碎屑的院子中央。他苍老的目光如同沉重的铁扫帚,缓缓扫过阴影里每一个或明或暗的人脸——那几个搬运的力工,还有几个手脚麻利的拣药学徒,此刻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僵硬地垂着头颅,空气凝固得如同冻实的冰块。
“都把嘴巴——给我缝紧了!”王怀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低沉喑哑,却带着一种劈开死寂的沉重力量,像生锈的铁片刮过冻土。“甭管是喝了点汤水,还是踩了泡狗屎,”他顿了一顿,目光锐利如钩,死死抠进每个人的瞳孔深处,“该说的,不该说的……出了这个门,就把刚才的事咽进肚子里,烂也要烂干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在静默中敲打人心,“把活计利索做完!上头……有安排!该给的好处,一分都少不了!”这最后一句承诺重重落下,成了悬在众人心头一根颤巍巍的钢索。
众人依旧低着头,唯有一个瘦高个的学徒动作幅度微小地点了点下巴。整个院子里只剩下竹筛与簸箕底部轻微的摩挲声,药片碰撞的窸窣声,以及夜风悄然穿过破旧屋檐的呜咽。浓重的夜雾无声无息地漫卷而入,将那堆积如山的、刚刚经历过金钱与隐秘洗礼的三七与黄精温柔地、也无情地吞噬淹没。夜露无声浸润,一丝难以觉察的生腥气慢慢渗出,像无声蠕动的幽暗脉搏,在这深宵的院落里,弥漫出无边无际的寂寥……以及潜藏于其下,无声滋长的贪婪和秘密……
那些药材——弯曲盘绕如龙蛇的老山黄精,暗褐色凝固了地底时光的三七疙瘩,白净饱满渗着山间寒气的茯苓块——此刻在潮湿的夜雾里,沉默不语,却仿佛无数只从时间长河底部打捞上来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这夜色中的人间交易。月光从稀薄的云层缝隙艰难地漏下几缕清辉,落在其中一片三七片的截面上,那微小的“菊花心”结构在惨淡的光线下朦胧显现,像凝固的血痕,又像无言的印记,映着角落里几张被随意遗弃、沾满泥土与油污的暗绿色钞票。
不远处,那口熬药大锅的铁锈在雾气中仿佛活了,边缘无声地氤氲开一片更深重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迹在无声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