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最少十车(第2页)
“冯厂长,”他开口,声音不高,字字却像凿子在石头上敲打,“这砖是盖房子的脊梁骨,硬不硬,关系到人住着是安生还是提心吊胆。豁口的、崩角的玩意儿,”他顿了顿,下巴朝那垒起来的砖堆微妙地一抬,“您要敢掺一粒沙子在我这堆砖里,”他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抬手指向砖厂深处那座正喷吐浓烟的大窑,“我立马就扒拉出来。不劳烦您出手,”他的手指稳如铁钉般钉向那窑火的方向,“我当着您的面,直接把它塞进窑口,看它化成灰!这主意,成不?”他最后的疑问句,语气如同冰冷铁块坠地,毫无温度。
老冯脸上那丝圆滑的笑意瞬间像劣质的泥坯被暴雨冲刷,顷刻瓦解。他仿佛迎面挨了一记无声的重拳,嘴角猛地一抽,喉头急剧地滚动,像是被一块滚烫的硬砖给噎住了气管,发出一连串呛咳。他额头那片原本被汗浸得发亮的皮肤,此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出更深的汗渍,在尘土下闪着突兀的光。老冯猛喘两口气,狠狠咽了下嗓子,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最终强行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哎、哎呀!江同志……你这,你这话说得……吓我一跳!太硬气,太硬气啦!”他急忙用手作势扇风驱赶眼前的尴尬气氛,一边朝着砖堆旁的工人急火火地吼起来,声嘶力竭,“耳朵都让驴毛塞满了?!刚才怎么吩咐的?!睁圆你们的窟窿眼!挑!拣那四角最齐整的!棱角最分明的!一块……不,半块磕破皮的烂砖都不准上江同志的车!给我盯着,翻出来一块烂砖,我扣你们一天的工分!”
阳光炙烤着尘土飞扬的砖场,那台“铁牛”引擎重新发出低沉、充满力量的咆哮。这轰鸣声第一次沉重而不可阻挡地碾碎了通往古乡村的坎坷土路。
当沉重的车斗轰然洞开,一千五百块坚实的红砖如同决堤的血色洪流倾泻在何虎、覃龙那片刚刚挖出基础沟槽的房基地上时,猩红的砖粉裹着尘土冲天而起,形成一片短暂、窒息的红雾。
周围的村民——有和泥的,有搬运门框木料的,有正低头盘算着家里还有多少白灰的——全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呆立原地。何虎手里拎着沾满湿泥的铁锹,嘴巴张得老大,脸上溅着被震飞的泥点。他刚想上前一步,攀着那高大的车头搭个话,江奔宇却已坐在驾驶座上,沾满红灰的手指干净利落地扳回操纵杆,动作甚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咔哒——轰!”
发动机爆发出更大功率的吼声。轮胎在松软的泥地上猛地啃下一道深深的痕迹,空车如一道裹着烟尘的黑色飓风,已然调转方向,排气管吐出更加浓烈的黑烟,绝尘而去。只留下背后如雕塑般凝固的人群,和一座散发着泥土与红砖粗粝气息的崭新山丘。那速度与果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工业效率,在古老缓慢的乡村图景中,硬生生犁开了一道令人瞠目的钢铁犁痕。
时间流逝当烈日,终于开始收敛它毒辣的锋芒,拖着长长的、带有倦态的金红色夕照,懒洋洋地向西滑落。砖厂的上空被染上一层迷离的橘粉烟霭。当第九车红砖被精准地倾倒在古乡村那片土地,在夕阳下堆起最后一座血色的方丘,江奔宇再次驾着那似乎不知疲倦的“铁牛”驶入红星砖厂敞开的、沾满红泥的门框。巨大的轮胎碾过地上厚厚的砖粉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冯厂长立在料棚的阴影里,他那庞大的影子被晚霞在地面拉扯得更加臃肿变形,脸上的笑容依旧在,像一层面具,但底色已被一种难以掩盖的疲惫渗透浸染。
场中的装卸工人个个赤裸着上身,后背被阳光和粗糙的砖角磨蹭出大片刺目的红痕,汗珠汇成小溪,顺着深陷的脊沟滚落,又被无处不在的红色粉尘包裹,最终在泥土地上摔碎成一小滩又一滩暗红色的湿痕。他们搬砖的动作如同拖拽千钧重物,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一阵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和喉咙里滚出的低沉呜咽。扁担被勒进肩头的血肉里,担子坠得担绳几乎要撕裂。沉闷的撞击声和粗喘构成了砖厂暮色中最沉重、最单调的安魂曲。
冯厂长踌躇片刻,终究还是端起一碗浑浊冰凉的、漂浮着点点红色微粒的井水,挪步到车旁,递了上去:“江同志,累坏了吧?喝点凉水解解暑气!歇会儿?”声音干涩得像粗砂纸摩擦,“是真汉子!铁打的筋骨也……”他欲言又止,侧过身,目光投向那群步履蹒跚搬运的身影,话锋艰难地一转,“……可这人不是铁牛啊!牲口也得喘口气不是?眼瞅着都……十三车啦?”他伸出的手指微微有些发颤,“要不……今天……先到这?剩下的砖,咱明天,敞开门候着您?”那声音像在滚烫的砖窑外泼下一瓢冷水,瞬间被蒸腾殆尽。
江奔宇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在满是污垢的脖颈上急剧地上下滚动,嘴角水线淋漓。他的目光顺着冯厂长的指尖扫过,掠过一张张汗水和泥污糊满的脸孔,那些脸上的神情只剩下麻木和脱力。他的目光在那座巨大的红砖山脉上停留了一瞬——那由九车、一万三千五百块砖堆成的庞大体积在夕阳中投下的巨大阴影,几乎要将整个砖场吞噬。他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某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苦涩。随即,他猛地转身,探身进入那同样沾满红泥灰的巨大车斗内。再转回身时,手里多了一个被油浸透的深色粗布口袋。一股浓烈得有些突兀的、几乎令人胃部痉挛的腥荤油脂味道猛地从口袋里窜了出来,霸道地冲击着周遭弥漫的红砖粉尘气息。他解开袋口的草绳,露出里面那块裹在泛黄荷叶里的东西——
是三斤左右的肥膘猪肉。
猪皮在斜阳里呈现出一种异常诱人的油亮鲜红,细腻的油花纹理在光线里闪动,顶端肥肉最厚实的地方,甚至能看到脂肪凝固成半透明的晶体状态。那浓郁的荤腥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所有在疲惫劳作中渐渐失活的心跳。附近正在弯腰搬砖的王老五,动作猛地一顿,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死死黏住了那块肉,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咂巴了两下,喉结疯狂滚动着。其他装卸工的目光也被这意外的荤腥猛地勾住,沉重的喘息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冯厂长,”江奔宇的嗓音因为连日烟尘和呼喊显得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说的在理。”他将那沉甸甸的布袋子不由分说地往冯厂长怀里塞去,“今天跑完这趟就歇。这点油花,”他手指点了点那块肉,“给师傅们添个菜,添把火。辛苦了!”
“哎呀!这……这怎么使得!万万不行!”老冯的身体像是被那块肉烫到,猛地一颤。他那双小眼睛里爆射出极度的渴望,像饿狗看到带肉的骨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清晰的、类似吞咽唾沫的咕噜声,可双手却像被无形的绳子捆着,慌乱地向后缩退,脑袋更是摇得像拨浪鼓,带动的双下巴赘肉也跟着晃荡。“小同志!装车拉砖,这是咱红星厂的饭碗!是本分!是饭碗!哪能、哪能再让你给这个……这个……”他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拒绝的话在喉咙里粘稠地滚动,显得无比艰难,又无比空虚无力。那目光却像被钉死在猪肉上一样。
铁牛最后一批砖被七扭八歪地塞进车斗,一个筋疲力尽的装卸工把最后一块红砖几乎是砸在垛顶,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江奔宇没有丝毫停顿,一个箭步蹬上脚踏板,抓住冰冷的铁门把手。“呜——咔!”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叫,车轮开始转动。
当拖拉机油腻腻的车身带着刺鼻的柴油味与滚烫的余温,即将与冯厂长擦身而过的瞬间,江奔宇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坐在驾驶座上的他,身形在庞大的钢铁骨架里显得精瘦而疲惫,却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般精准——他手臂猛地向后甩出!那力道又疾又猛!那块裹着油腻荷叶、沉甸甸的三斤肥膘,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流线,划破暮色迷蒙的、飘着红砖尘埃的空气,带着风声径直飞向冯厂长油污斑驳的工装胸口!
老冯身体的本能快过大脑——他如同面对飞溅火星的砖窑工,下意识地伸手欲接!那油亮鲜红的诱惑近在咫尺!手指甚至已经感受到了荷叶粗粝的纹路和下方传来的温腻油脂感!可就在掌心几乎触碰到的一刹那,脑子里“不能要东西”的本能防卫警报骤然凄厉拉响!伸出一半的手像被火烧、被针刺般猛地缩回,肥硕的身体还笨拙地向后一扭想闪避!
下一秒,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块凝聚了一个家庭月余油水的珍贵肥膘,正呈自由落体之势朝着那满地混杂着砖屑和牲口粪便黑泥的地面砸去!
“哎哟!我的肉!”这一声惊叫甚至没经过喉咙,像是直接从被捏紧的心脏里挤出来的!
所有犹豫、羞赧、算计瞬间被砸得粉碎!求生的本能和对油腥最本真的渴望主宰了身体!刚刚还缩回的手如同闪电般向前一探,五指簸张,精准地、恶狠狠地向下一捞——
“啪嗒!”
那沉重油腻的布包,正砸在他那摊开、布满老茧和深深裂口的黝黑掌心里。
沉!
油乎乎,滑腻腻的!
滚烫的温度!从冰冷的荷叶缝隙渗出,死死地粘在他的皮肤上!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盐渍、生肉和动物脂肪气息的浓烈腥荤味,瞬间占领了他的每一寸呼吸!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将那温热的脂肪牢牢包裹、攥紧,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仿佛攥住了一小捧即将流逝的生命本真。油腻的触感渗入他粗糙掌纹的每一条沟壑,那沉甸甸的“份量”如同一块小小的烙铁,砸进他早已被砖灰和生意经磨砺得坚硬如顽石的胸膛深处。
油污顺着他的指缝溢出,在他那件洗得发白、同样沾满红泥灰的蓝色工装胸口,迅速沁出一小片不规则、却异常醒目的油渍暗痕。晚霞只剩下几缕残血般的橘红,拖拉机那两道雪亮的车灯骤然点亮,如同从尘世划开的两柄锋利光剑,瞬间刺破红星砖厂沉甸甸的昏蒙暮霭。发动机的咆哮再次变得低沉而充满不知疲倦的韵律。老冯猛地抬起头,一手死死攥着那块温热、油腻、还在微微颤抖着的三斤猪肉,一手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仿佛要擦去刚才那瞬间失态带来的所有羞愧与茫然。他望着那两道在尘烟中跳跃前行的光束,望着那轰鸣着融入暮色的钢铁巨兽背影,似乎第一次看清了这年轻后生钢铁般不可动摇的内核。一种混杂着惊愕、羞愧和被力量冲击后产生的某种莫名暖心感动,如同那道强光,将他内心长久积累的油滑算计刺穿了短暂的缝隙。
“喂!”冯厂长鼓足了气力朝着那群或瘫坐在地、或拄着扁担喘息、目光却同样贪婪胶着在那块肥肉上的工人们吼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躁和力道,“同志们?!眼睛瞎了看不到油水?今天沾了江同志的油腥气,哪个明天还敢给老子再像死狗一样干活、磨磨蹭蹭地给江同志的车塞烂砖头?!等明天这后生天擦亮就冲进来,咱都得把骨头架子都拆利索了!活儿!必须得干得钉是钉!铆是铆!砖垛码得比他娘的大姑娘的发髻还齐!听见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