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等
伯勤在阿根等的护送下离开这是非之地,娄家族人跟随其后,佣人们一边拨开人群一边驱逐:“快走,快走,这是人家家门口,你们挤在这里多碍事!”
好些人是来看热闹的,架不吵了,闹不起来了。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有人说。此时已届中午,白芒芒太阳颇为灼人,往外走的人们交头接耳,有的人同情:“可怜见的,小姑娘多凄惨,孤儿寡母任人欺负。”
有的人冷漠:“凄惨?我更凄惨。饿肚子看人吵架,现在中饭还没有着落。”
便有些酒阑人散的意味,唯有记者和戏迷们不肯走,对他们来说,最后一道大菜没有上,娄虹影尚未交待她和严幼成相识相爱的过程。
比先前礼貌得多,再没有死耗子童子尿袭来,称谓还是胡乱交织着,有人叫她严太太,有人称呼她娄小姐。
“严太太,您和严幼成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娄小姐,您和严幼成是否真的已经登记结婚?”
“严太太,娄小姐……”
之前挤得跟水桶似的,现在稀疏像淘米箩,不用挤做一堆了,大伙儿都松口气,对付戏迷记者这种事情大庆是做惯了的,一人护着虹影便足够,他摊开双手:“大家让让,让让,且稍候,让我们老板娘歇会儿……”
“歇什么歇?勾引男人的时候怎么不肯歇?下作的娼妇!”话音未落,“啪”一声,一只白胖手掌狠狠打在虹影剥壳鸡蛋似的脸颊上,长指甲赛过钉耙落了十分力,虹影吃痛叫一声,旁边记者见了惊呼:“哎呀,脸上打出血来了!”
是云珍,动作快得很,一把揪住虹影的长辫子,大庆及兄弟们赶紧出手,云珍带了丫鬟老妈子,四五人混在其中,打不过惨叫:“打女人了,快来人啊,戏子打女人了,要出人命了!”
“哎呦,打架了,打架了!”散场的戏重新敲锣打鼓,中饭不吃了,散开的人群重新汇拢。
娄伯勤脚步刚踏上门槛,听到如此动静回过头,自己老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出去了,虽然已经被人架住,还盯着娄虹影方向伸拳踢腿。虹影长发零落,脸上赫然有几道血痕。人潮水般涌来,云珍还生怕旁人听不到,破开嗓子骂个不休:“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没调教的娼妇!爹死娘病的小贱人!你娘还不是被你气病的?栽赃到老娘头上!当老娘好欺负!你自己淫贱根性,这边吊陈彦柏的胃口,那边见人家姓严的戏子丢了魂魄。假正经!呸!偷鸡摸狗的东西,你早被人家玩过了!还结婚?结你娘的王八蛋婚!没人管得了你嚒?下贱坯子!老娘就能管你!你们别拦我,让我来管教她,不把她打下一层皮来,老娘不是娄家的媳妇!”
污言秽语,撒泼打滚,哪还有半点娄家主母的风度?娄伯勤今天是面子没了,里子也没了,这上了当娶回家的老婆,从不肯吃半分亏的,又对娄虹影积怨深厚,她好似紫金葫芦里的银角大王,一旦放出,原形毕露。
“把她拉回来,拉回来!”他有气无力,声音像毛毛细雨湮灭在汹涌的潮水中。
虹影不想她还有这番罪要受。从小到大,家里管教虽严,她是有名的瓷娃娃,从来没有人对她动过一根指头。上次受的皮肉之伤来自陈彦柏,她想起这些来,翻江倒海地难受。眼看她脸上的血迹凝固,标致脸庞跟发酵馒头似地肿起来,大庆自责地快哭了:“老板娘,这得怪我,没保护好您,辜负老板的托付……”
不提幼成也罢,提起幼成她的委屈如一江之水一泻如注,可是她不能哭,梗起脖子她捋开荡落额前的散发,整整一身旗袍,这个样子自然是不像样的,于不像样中尽量像样一点,气度不能输。
连升班兄弟们前后左右又站一圈,重新把虹影护住。
旁人自有公论,都在指责云珍。
“娄家大娘太不像话了!跟泼妇一样!”
“这样雪白粉嫩的姑娘,她怎么下得去手?”
“她男人呢?男人怎么不管她?”
人们往娄伯勤宅邸方向望,只望见两扇紧闭的黑漆门。娄伯勤脆弱的神经受不住,即无力干预,眼不见为净,逃避算数。
眼见势头一边倒,云珍这才慌了,滑脚想溜,大庆怒不可遏冲上去,揪住她的领口:“恶意伤人你还想跑!”
云珍口头不示弱:“你想怎样?你敢揪我?我是谁,你敢揪我?”
“大庆。”虹影放出话来,大庆才松开手。云珍又想拨开人群往外去,被连升班的兄弟们拦住,虹影并不靠近她,离她有三四个人的距离,说:“你别走,大庭广众之下,你对我极尽污蔑之能事。我若是不回你几句,人家还以为你说的是真的。我的名誉受损倒也罢了,你连带诬陷幼成,我万万不能容忍。”
说罢迈步到牌坊下台阶上的最高处,望出去,今天这几条弄堂真热闹,到处都是人头。幼成不是说明天有记者答谢会吗?她先来一场铺垫罢!她自己也对幼成说过的,她搬家就是要大张旗鼓。
对着这么多人讲话,还有人记录照相,今晚明晨出现在报纸上,本来是要发怵的,闹到现在,她发怵的感觉已经麻木了,脸上有一种“痛”的触觉,她张张嘴,似乎也没有那么在乎。
又有记者见缝插针:“娄小姐,刚才娄家大娘说您一边吊陈少爷胃口,一边和严幼成暗度陈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且稍待,听我慢慢地对你们说。”
“如果没有幼成……”她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我不知道我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初次遇见幼成,正是人生最困顿的时候。”
“不瞒在场的各位,我在陈家这门亲事之前,还被订过一门亲。那门亲,也是娄大爷娄大娘一力促成。今日一番吵闹,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父亲早几年没了,父亲的地契股票都被娄大爷捏在手里。我母亲,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从来不管事的。父亲过了世,她虽然不经事,家里的经济情况是有所了解的,她知道这个家快撑不下去了,她自己身体很不好,想给我找个托付,所以听信了娄大爷娄大娘的言语,以为找了个好女婿,逼我订婚。我自己是想继续上学的,我一心想做个自强自立的女性。可母命难违,这边订了婚,婚礼时间很紧张,那边就被迫提交了退学申请书。我是在寄退学申请书时遇见幼成的……”她想起那日傍晚细雨如牛毛,自己第一次见他,挂着两行眼泪望着他,声音便有些哽咽地管不住。
“对不住!”她低下头,眼泪落在刚被抓伤的伤痕上,这时方觉一阵隐约的x刺心的“痛”。
娄家牌坊连接三条弄堂出口,围了几百号人,几百号连个咳嗽的人都没有。
“那次照了个面,他见我面带戚色,关心地问一声,从此一别两宽,各走各的路。”她情绪稳定了些,仰起头来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