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七爷
幼成回到兴国路的家,已经夜间十点。大庆自八点开始等,见不到他矢志不归。
佣人回去了,大庆开的门。经过这一日的风吹浪打,两人满是倦容,相照一面,只是无言。倒是梅花水仙这一类的鲜花,比他们精神一点,插在花瓶里这几日,还在盛放,从门厅到客厅,给他们送上满屋子的馥郁芬芳。
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叠高高的报纸,是大庆搜罗来的。幼成随意翻看一张,即仰靠在沙发上,道:“这些都是垃圾,扔了吧。”
这是破罐子破摔,不在乎了。大庆还能说什么,慌张了一天,奔忙了一天,到这个时候也该消停了。他重重地在幼成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呆滞着,不往幼成方向,盯着现在已经不需要生火黑洞洞的壁炉,声音有些渺茫:“七爷,北平的冬天,比上海冷得多。那一年,我们被逐出王府,蜷缩在天桥下。连头兜尾,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的颠簸辛劳,就这样功亏一篑了吗?”
“七爷。”不再叫他老板,因为这个身份他很快用不上。大庆是筋疲力尽地,无可奈何地,也是失望透顶地,他甚至不愿意回头瞧瞧他。瞧他做什么?他是献尽良言均不听,终于落到这个下场。
“莫说那些写出这些您称之为垃圾的王八蛋记者,也莫说那些失去了理智的疯子戏迷;七爷,单说我,今天一天,您可知我这双手接了多少个电话?”
“娄伯勤,您知道吗?您太太的大伯父,给我打过电话。开口就骂,骂得可难听。说您是下九流戏子,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他说他的侄女儿肯定是上了您的当,您是诱奸犯!还说您强夺他的家产!您是强盗!反正世间没有比您更邪恶的人!他要去报官,也就是现在的警察。”
“他也就算了,他能翻出什么花样,不就是见钱眼开的鸦片鬼儿吗?不过是讹我们一场。还有呢,那才是要命的。您听好了,承接全国巡演的隆康公司联系人给我打电话,说大埠口北平、天津等地,消息灵通地很,电话已经找上他们,他说这样下去,全国巡演的计划要泡汤。”
“唱片公司给我打电话,电影公司给我打电话,都说,订金打给您了,广告也做出去了,前期资金投入都不小,您现在出了这桩事,电影谁去看?唱片谁去听?要我们掏出钱来,把他们的损失弥补掉。”
“零散的演出,商业活动,林林总总,都在质问我,甚至谩骂我,赔钱的赔钱,打官司的打官司。打我们一下火车站,到晚上七点,整整六个小时,我嘴皮子磨破了,脑袋也被他们骂破了。七爷!七爷啊……”
大庆一边说,一边掰持双手,筋骨太紧张,手指头都要掰断了。
他听不到幼成的只言半语,哪怕一句:“知道了!”
“这些东西,一鼻子压过来,那么快,那么迅速,那是有原因的,七爷……”他转过头来,愤怒而悲哀地看着严幼成,严幼成的沉默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样。
“您肯定也是知道的,消息传到夫人那儿去了,这些压力,排山倒海而来,今天是第一天,明天只怕更厉害,七爷……”x他捂一把脸,恨不得大哭一场:“……我……我不敢想象!”
任他怎么说,情绪激动如丧考妣。严幼成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姿态略微做了调整,他刚才是靠着的,现在上身前倾,双手搁在膝盖上,目光是倦怠的,也是深沉的,凹陷在浓眉之下望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