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夜宵
她哭了,他十分舍不得,这个时候,言词显得如此苍白,他抱着她亲着她,像对待孩子似地爱怜她,一床被子底下两个人,从床顶往下看,好像盖着一个人一样。
黄昏不知不觉已然降临,这一条贯穿竹溪镇的清澈河流,两岸都点上了明明灭灭的灯。镇上唯一的旅店里,那号称最好的房间设施也乏善可陈,室内没有装电灯,店主把洋油灯拿上楼,到底不方便打扰这一对来路不明的新婚夫妇,便把灯、茶食和新烧的热水放在门口的高脚凳上,这些东西直到暮色苍茫也没人动。
晚上六点半,店主刚吃过晚饭,正想着是否给楼上送些饭菜去,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正是日间热烈参与讨论本镇今日新闻的福贵。
就是福贵建议去请教本镇唯一的大学生朱老三,验证这一对是不是上海某大家族的私奔。
“看看!”他从胳肢窝里抽出一叠报纸,扔在柜台上:“我吃过夜饭,想起这一桩事实在是掉不落心,于是跑去朱家找老三,那老三头,念过几天大学,如今神气得很,我是想拉他亲自过来辨认的,你晓得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上海几百万市民,我怎么可能一一认得清?坚决不肯来!你说,是不是神气得很?”
福贵是闲汉,店主也觉得他多事,又不好不敷衍,道:“那倒是有点神气的。”
“你晓得我这个人,一根长钉钉进去,是拔不出来的。我对老三讲,万一认得呢?我看那一对男女,都是有身家的人,很可能是名人呢!你猜老三怎么对我说?唉!”他叹口气,神色又是卑微又是不忿:“这老三读了几天书,真正神气地很!”
“怎么说?”店主一边问,一边把洋油灯拿到眼前来,翻开一叠报纸的头一张。
“喏!”阿棍指着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就塞给我这些东西,说上海带来的,名人都在这上头,自己去看。我又不识字,你说有什么用?”
“未必没有……用。”店主迟疑着,目光定格在申报的头封上,一张将近半个版面的大照片,印的不是很清楚,却也看得出许多人众星捧月似地围着当中一位年轻先生。
福贵凑过去。
“哦,原来有照片的啊!”
“这个人,怎么那么面熟呢?”
再翻几份报纸,几乎每份报纸上都有这一位相貌堂堂的男人。
“哦!哦!我说什么来着,真是名人,大名人……”福贵恍然大悟,失声叫起来。
“不对啊?”店主翻开房客登记本:“他姓金,不姓严哪?”
楼上,幼成穿好长衫,对虹影道:“我们必须走了,在他们大肆宣扬之前。”
“您真不是唱京戏的严老板?长得这么像。”出了旅店门了,店主站在门槛上远望,福贵一路跟随他们。
“确实有人说我容貌相像,我倒不曾有幸认得这位严幼成先生。”幼成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晚上七点多了,白日里的好天气,到了夜间原形毕露,阴嗖嗖地让人骨子里发冷,碎石长街一眼望到头,也遇不见几个行人,福贵跟他们过了桥也就没兴致了,悻悻然满腹狐疑地回家去做黄粱美梦。
镇东头的白场上,日间孩童玩耍老人孵太阳,现在孤零零地只停着他们一辆车,幼成发动汽车时,看一下时间道:“现在七点半,回到上海大概九点钟,应该还能赶上一顿夜宵。”
她拨转身子往后看,竹溪镇渐渐成了星星点点的微茫,这里是他x们结婚的地方,是她第一次和幼成堂堂正正在大街上行走的地方,两个人吃一顿像模像样的饭的地方,也是第一次……
想想她又红了脸……
虽然告别的方式有些仓促,她对这小桥流水的小镇还是充满了眷恋,遗憾地叹一声,她道:“幼成,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们应该拍一张照片的,做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