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病榻藏票,旧火将燃(第2页)
顾承砚没急着走。
他背对着门,月光从他肩侧切进来,在地上铺了半块银霜。
听见"若雪誊录'伪心诀'那夜"时,他睫毛颤了颤——苏若雪曾说过,那年冬夜她抄完最后一页账本,窗台上落了层薄雪,有个人在院外站了半宿,脚印把青砖都焐化了。
此刻他转身,看见王慎言发红的眼尾挂着泪,那泪不是哭,是被旧伤灼出来的。
"活梭被织机绞过,才知道经纬该往哪走。"顾承砚走回榻边,屈指叩了叩床头的染丝匣子,"山本要的是你的手,我要的是你的眼。
你替他修十年织机,他连调频手册的皮都不让你碰;我给你恒裕隆的钥匙,你想看哪台机子的芯子,拆。"他蹲下来,与王慎言平视,"你说你偷技报国被当内鬼——那你猜猜,为什么我能摸到你藏在墙缝里的手册?"
王慎言的呼吸突然一滞。
三年前某个暴雨夜,他用指甲在墙缝里抠出个洞,把抄满数据的本子塞进去时,分明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他以为是山本的暗探,却只看见满地水洼里自己发颤的倒影。
此刻顾承砚眼里的光,像根针戳破了他绷了三年的茧:"你......"
"我阿爷临终前把半本《恒裕隆匠籍残册》塞给我。"顾承砚从怀里摸出块帕子,替他擦掉额角的药渍,"上面写着'王记织工,三代单传,善调鸣蝉机'。"他指尖点在王慎言腕间的老茧上,"这茧子是织机磨的,不是算盘。"
竹榻下的蟋蟀突然噤了声。
王慎言望着顾承砚掌心里的半张船票,又望了望染丝匣子——那幽蓝的丝面泛着光,像极了他二十岁那年在苏州河上见过的晨雾。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抓住顾承砚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要见若雪。"
顾承砚没挣开,反而笑了:"明晚子时,顾家染坊废井。"他抽回手,把船票塞进王慎言枕头底下,"她会在井边点盏琉璃灯——和你当年在苏府后园偷看过的那盏,一个模子。"
三日后的顾氏绸庄前,青石板路被秋阳晒得发烫。
王慎言穿着洗得发白的纺绸衫,站在朱漆大门前,手里攥着顾承砚让人送来的聘书。
绸庄的学徒们围在两侧,有几个年纪小的交头接耳:"听说王师傅要当古织技顾问?" "月钱比账房先生还多?"
门楼上的铜铃叮铃一响,苏若雪扶着门框出来。
她穿月白立领衫,发间别着枚青玉簪,远远望过来,眼尾的泪痣像点了颗朱砂:"王师傅。"她声音轻,却像根细针戳进王慎言的耳膜——三年前他在苏府外冻了半宿,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她隔着窗棂说的"慎言哥哥,天凉了"。
王慎言喉结动了动,把聘书举到胸口:"苏小姐。"
围观的人群突然起了骚动。
两个穿藏青西装的男人挤进来,其中一个掏出怀表晃了晃:"王技师,山本先生说您该去织机房了。"
王慎言低头看了眼聘书,又抬头看苏若雪。
她冲他微微点头,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耳后一点淡青的血管——那是当年他教她认织机时,她被梭子划破的。
他突然把聘书往怀里一揣,冲西装男拱了拱手:"顾少东家说了,古织技顾问要先理旧账。"他指了指绸庄后院的老库房,"恒裕隆的旧织机都在里头,我得先替顾老板查查虫蛀。"
西装男的脸沉了沉,转身钻进黄包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里,王慎言跟着苏若雪进了门。
她走在前头,梅香若有若无,他盯着她鞋尖的绣莲,突然想起当年在苏府绣楼,她蹲在地上捡他打落的线轴,也是这样的姿势。
当晚,山本物产的顶楼办公室。
落地灯把山本正雄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捏着探员的密报,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顾氏绸庄花大价钱养个废人?"他把密报往桌上一摔,"让松本去查,王慎言每晚回的是哪间屋,见的是哪个人。"
探员躬身退下时,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往地上落。
而此刻的顾家密室里,顾承砚正举着放大镜,对着一盏煤油灯看蜡纸拓本。
拓纸上的数字像爬满了蚂蚁,他的指尖在"隐形编号纱"几个字上顿住,突然把放大镜一扔,抓起《云谱残卷》翻到"战色"页——残卷上用朱砂笔圈着"青矾五钱,皂角汁一盏,遇热显影"。
"好个山本。"他扯了扯领口,银锁在灯下闪了闪,"用隐形编号控制供货链,等战事一起,所有华商的布疋都是他们的标记。"他抄起钢笔在拓本旁批注:"建议改用国产滚轴,轴芯嵌磁石——鸣蝉机共振频率会乱,编号显影位置偏移三寸。"写完把笔一扔,对着墙上的上海滩地图笑了,"王慎言这把钝刀,该磨磨了。"
深夜的弄堂里,王慎言踩着青石板往家走。
秋露打湿了裤脚,他摸出钥匙开门,却见门缝里塞着片野菊。
花是枯的,花瓣蜷成暗黄色,花心用墨点了个极小的"兰"字——那是林芷兰的别字。
他的手突然抖起来,野菊从指缝里掉下去,落在青石板上,像滴凝固的血。
顾家绸庄的后窗,苏若雪正对着铜镜理鬓发。
妆匣里躺着个青瓷小瓶,瓶身刻着"战色秘膏"四个字。
她拔开瓶塞,倒了一滴膏体在清水里,水面立刻泛起淡青色的涟漪。
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得她眼波流转:"承砚说,这膏子要配着隐形编号纱试......"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妆匣里的丝帕轻轻晃动。
丝帕上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要把月光都绣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