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梭埋根处,陈字为契(第2页)
顾承砚蹲在老阿婆方才跪过的位置,指腹碾过被泪水洇湿的青石板,锈迹斑斑的铜纽扣在他掌心发烫——那温度不似金属,倒像十年前被埋进树洞的梭子,带着守誓者的血温。
"阿婆。"他抬头看向缩在屋檐下的盲眼老妪,雨丝顺着她灰白的鬓角往下淌,"当年陈师傅埋梭时,可曾说过'蝉蜕'之后要如何?"
老阿婆摸索着摸出块蓝布包,抖开时落出半枚染着靛青的梭头:"他说'织魂不死,便要换个活法'。"她枯瘦的手突然攥住顾承砚的手腕,"小先生,我们不是要当英雄,是要......"她喉间哽住,"要让日本人烧不掉的东西,换个样子活在人间。"
顾承砚的指节在裤腿上蹭了蹭,摸到内袋里《七脉归心图》的折痕。
图上"苏州"那个墨点,此刻正抵着他的心跳。
他突然起身,冲苏明远扬了扬下巴:"去把铁匠铺的炭炉搬来。"
"少东家?"苏明远一愣,"这纽扣......"
"熔了。"顾承砚将纽扣抛向空中,雨丝穿过金属弧光,"铸进新织机的基座里。"
老槐树下霎时静得能听见雨打青瓦。
老阿婆的竹杖"当"地磕在地上:"这是陈师傅用半条命换的信物啊!"
"正是因为太珍贵。"顾承砚解开长衫第二粒盘扣,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月白中衣,"名册会被烧,总坛会被端,但织机不会——全上海的织机都在转,每台基座里都有半枚'心钉',谁能烧得完?"他转向围过来的几个织工,其中有挑水的、染布的,甚至还有街角卖油墩子的阿福,"你们仍是裁缝、木匠、船夫,该做什么做什么。
但若哪日听见《绣娘谣》变了调......"他从苏若雪手里接过胡琴,指尖拨出个走调的颤音,"那就是织魂在召唤。"
老阿婆突然笑了,皱纹里渗着泪:"陈师傅说过,真的盟,该长在泥土里。"
炭炉烧得通红时,顾承砚亲手将铜纽扣丢进坩埚。
金属熔化的青烟里,他看见老阿婆颤巍巍摸向熔液,又触电般缩回手——不是心疼,是敬畏。
苏明远举着铁钳的手在抖,熔浆滴进模具的"滋滋"声里,他听见自己说:"以后每造一台新织机,都要熔半枚这样的信物进去。
记住,不立名册,不设总坛。"
"少东家是要把'心钉盟'种进骨头里。"青鸟站在巷口,雨幕中他的帽檐滴着水,却笑得像看见种子破壳,"日本人要挖,就得挖整个上海滩的骨头。"
当夜,顾家绸庄顶楼的"听机匣"突然发出蜂鸣。
这是顾承砚让人改造的无线电监测器,原本用来截获日商密电,此刻耳机里却跳出一串杂音——仔细辨听,竟是《绣娘谣》的片段,"月上柳梢头"的调子被截成几段,像被人故意揉碎了撒进电波里。
"广生洋行的发报机连续三次紧急呼叫。"青鸟扯下耳机,眼底泛着兴奋的红,"他们的技术组连夜搬着共振接收器满租界跑,说信号源乱得像群蜂子。"
顾承砚站在新铸成的织机前,熔浆冷却后的基座泛着暗哑的光。
他伸手按住机轴,能摸到金属里未散的余温:"他们用'影子'控人——每个汉奸背后都有根看不见的线。"他转头看向窗外的雨夜,"我们用'回声'聚魂——《绣娘谣》变调时,全上海的织机都是信标。"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
王慎言书房的窗棂被风刮得哐当作响,他捏着那枚本该在苏州的铜纽扣,指节发白。
这是他今早趁顾承砚不注意,从青鸟衣袋里摸来的——他本想确认"心钉盟"残党是否真的被唤醒,却在刚才倒茶时,看见纽扣在茶盏里自行翻转。
底面的刻痕让他的手猛地一抖。
极小的"苏"字,像根细针戳进瞳孔。
"苏......苏若雪?"他踉跄着后退,茶盏"啪"地摔在地上,褐色水渍顺着青砖缝蔓延,恰好漫过书桌暗格的边缘。
他盯着那道缝隙,喉结动了动,蹲下去想擦水渍,却在指尖触到砖面的瞬间顿住——暗格里,一角泛黄的纸页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翘起,隐约能看见"心钉盟·苏氏分支·负责人:若雪"几个字。
窗外惊雷炸响时,王慎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望着暗格缝隙里那抹苍白的纸角,突然抓起桌上的镇纸,却在要砸下去的刹那停住——他听见楼下传来巡夜的梆子声,还有更轻的,瓦片被踩碎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