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深宫毒盏
汾水下游·无名渔村
寒风卷着冰碴子,抽在脸上像小刀子割。王思礼裹着老渔夫那件散发着浓重鱼腥味和汗臭的破旧蓑衣,蜷缩在一条仅容三四人、船帮结着厚厚冰壳的小渔船里。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左肩窝的箭伤和全身冻伤未愈的筋骨,带来一阵钻心的抽痛。他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在冰窟里淬过火的刀锋,死死盯着上游方向黑沉沉的夜色。
“咳咳…阿萝姑娘…再…再来一碗那‘辣汤’!”王思礼咬着牙,声音嘶哑。他需要热量!需要那股能把肺管子烧穿的霸道热量,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榨出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船尾摇橹的阿萝动作一顿,火光下清秀的脸上满是担忧:“将军!那汤太烈!您伤没好透…”
“拿来!”王思礼不容置疑地低吼,“老子…要去捅史思明的腚眼!没力气…怎么捅?!”
阿萝看着他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执拗,抿了抿嘴,不再言语。她从船舱角落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瓦罐里舀出小半碗黑乎乎、气味辛辣刺鼻的汤汁。这是她熬了又熬的浓缩“辣汤”,比之前更霸道数倍!
王思礼接过碗,看也不看,仰头就灌!滚烫辛辣的液体如同烧红的铁水冲入喉咙,瞬间引爆!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眼前阵阵发黑,汗水如同瀑布般从额头、脖颈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一股狂暴的热流在四肢百骸间横冲直撞,冻僵麻木的肌肉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换来的、短暂的、令人战栗的力量感!
“呼…呼…”王思礼喘着粗气,如同刚被捞上岸的鱼,脸上却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眼中血丝密布。“好…好!”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和咳出的血沫,猛地看向船头掌舵、身形佝偻却异常沉稳的老渔夫:“老丈!离史思明那老狗在霍邑的临时粮仓…还有多远水路?”
老渔夫眯着眼,看着黑暗中湍急的河水,声音低沉:“回将军,顺风顺水,绕过前面那道‘鬼见愁’的急弯,再走二十里浅滩…天亮前…能摸到霍邑下游的芦苇荡!那地方,俺年轻时打鱼误闯过,水道隐秘,能藏船!”
“鬼见愁…”王思礼咀嚼着这个不祥的名字,眼中寒光一闪。“好!就走‘鬼见愁’!阿萝!把家伙什…给老子备好!”
阿萝默默地从船舱底部拖出几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沉重包裹。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几套沾满泥污、甚至带着暗褐色血迹的叛军皮甲!还有几把磨得雪亮的横刀、短弩,以及十几个黑乎乎、用厚厚油布包裹的…猛火油罐!
“将军…您…您就带这十几个人…真要去…”阿萝看着王思礼和他身后那十几个同样换上叛军皮甲、眼神狠厉、却个个带伤的亲兵,声音发颤。这些都是王思礼在冰河上捞起来的、侥幸未死的陌刀营老卒,加上老渔夫和两个水性极好的村中青壮,总共不过二十人!
“人少?”王思礼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在昏暗的渔火下显得格外狰狞,“人少才够快!够狠!够他娘的出其不意!”他抓起一把横刀,冰凉的刀柄传来熟悉的触感,仿佛唤醒了他身体里沉睡的野兽。“史思明那老狗,以为烧了老子的粮,断了他的桥,就能高枕无忧了?做梦!老子偏要从他屁股后面…再捅一刀狠的!让他知道…大唐的刀…断了骨头…也能咬下他一块肉来!”
小船如同幽灵,在漆黑的汾水河面上逆流而上。老渔夫和阿萝父女拼尽全力摇橹掌舵,避开湍急的暗流和漂浮的冰凌。船头破开薄冰,发出细碎的咔嚓声。王思礼和他的十几个“叛军”,如同潜伏的饿狼,蜷缩在船舱里,默默擦拭着兵器,检查着弩机,将猛火油罐用绳索紧紧捆在身上。每一次颠簸都带来剧痛,但没人哼一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杀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阿萝一边摇橹,一边忍不住偷偷看向船舱里那个如同受伤猛虎般的身影。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布满伤痕和疲惫的脸,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燃烧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她不明白什么家国大义,只知道这个从冰河里捞起来的将军,要去做一件九死一生的事。她咬了咬嘴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硬面饼,悄悄塞进王思礼手里。
王思礼一愣,低头看着手中还带着少女体温的硬饼,又抬头看了看阿萝被河风吹得发红、却写满倔强的侧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捏了捏那块硬饼,揣进了怀里最贴身的地方。那里,还藏着他那枚代表左骁卫将军身份的鱼符。冰冷与温热,杀伐与温情,在这一刻奇异地交织。
小船冲破最后一道湍急的漩涡,前方豁然开朗。借着惨淡的月光,可以看到远处河岸上,一片灯火通明!隐约的喧嚣声顺着寒风飘来。巨大的粮垛轮廓在火光映照下如同蹲伏的巨兽!霍邑粮仓!史思明在河东仅存的、也是最重要的命根子!
“到了…”老渔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将军…前面就是芦苇荡!不能再近了!叛军的巡河船…”
“停船!”王思礼低喝,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兄弟们…穿甲!上家伙!”
“…让史思明老狗…尝尝…”
“…咱大唐…冰河捞出来的…‘回魂刀’——!!!”
河东道·霍邑·叛军临时粮仓
夜已深沉,但紧邻汾水的霍邑临时粮仓却灯火通明,喧嚣嘈杂。巨大的木栅栏围起的营地里,堆积如山的粮袋草料在寒风中沉默矗立,散发着谷物和干草特有的气息。巡逻的叛军士兵举着火把,在粮垛间和河岸边机械地走动,靴子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河面上,几艘简陋的巡河船懒洋洋地漂着,船上的士兵缩着脖子,抱怨着该死的天气和没完没了的差事。
谁也没注意到,在粮仓下游不远处,那片茂密、早已枯萎、挂着冰凌的芦苇荡深处,十几条鬼魅般的黑影,正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刺骨的冰水瞬间包裹全身,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扎进骨髓!王思礼猛地一个激灵,几乎要叫出声,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压住!他身后的十几个老卒,也都是浑身剧颤,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但没人退缩!冰冷的河水反而像一剂猛药,将他们体内被“辣汤”催发的狂暴力量和刻骨的仇恨彻底点燃!
王思礼打了个手势,众人如同训练有素的水鬼,借着芦苇的掩护,只露出半个脑袋,嘴里叼着短刃,朝着灯火通明的粮仓方向,奋力潜游!冰冷的河水带走体温,却带不走眼中那团复仇的火焰!
巡河船懒散地从他们前方十几丈处滑过,船上的叛军士兵缩在船舱里烤火,根本没人朝黑漆漆的河面多看一眼。
王思礼眼中寒光一闪!就是现在!
他猛地从水中探出头,取下背在身后的短弩!冰冷的弩机早已上弦!锋利的弩箭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咻——!”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贯入最近一艘巡河船船舱缝隙!里面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
“敌袭——!”另一艘巡河船上的叛军终于惊醒,发出变了调的尖叫!
晚了!
十几条黑影如同出闸的猛虎,从冰冷的河水中猛地跃起!带着一身冰水,如同地狱归来的水鬼,扑向河岸!手中的横刀在火光下划出死亡的弧线!
“噗嗤!噗嗤!”
岸边两个放哨的叛军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冰冷的刀锋瞬间割开了喉咙!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冻土上,瞬间凝结!
“杀——!”王思礼发出压抑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他根本不顾岸上闻声赶来的叛军,目标只有一个——那些堆积如山、近在咫尺的粮垛!
“拦住他们!是唐军!是唐军水鬼!”叛军军官惊恐的吼叫划破夜空!粮仓瞬间炸开了锅!无数叛军士兵从营帐里、从火堆旁涌出,挺着长矛,嚎叫着扑向这十几条浑身湿透、如同疯魔般扑来的黑影!
王思礼根本不与纠缠!他带着几个亲兵,如同尖刀般直插粮垛深处!手中的横刀挥舞,劈开挡路的草席!同时,他扯下挂在腰间的猛火油罐!用牙咬开油布塞子!
“兄弟们!烧——!给老子烧光——!!!”
“烧——!!”十几个老卒爆发出最后的咆哮!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四面八方刺来的长矛,将手中的猛火油罐狠狠砸向最近的粮垛!黑乎乎、粘稠刺鼻的猛火油瞬间泼洒开来!
“火把——!”王思礼嘶声狂吼!一个亲兵奋力将手中燃烧的火把狠狠掷出!
“呼啦——!”
一点火星落下,瞬间爆燃!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巨蟒,猛地窜起数丈高!疯狂地舔舐着沾满油脂的粮袋和草料!干燥的谷物是最好的燃料!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令人窒息!一个粮垛!两个粮垛!三个粮垛!整个粮仓营地,瞬间陷入一片熊熊火海!
“救火!快救火啊——!”叛军彻底乱了套!哭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火焰爆燃声交织成一片!无数士兵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试图用头盔、用衣物、甚至徒手去扑打那根本无法扑灭的烈焰!
王思礼浑身浴血,他左肩的伤口在剧烈的搏杀中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他身边的老卒也一个接一个倒下。但他看着眼前这片冲天的火海,看着史思明最后的命根子在烈焰中化为灰烬,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无尽痛苦和巨大快意的狰狞笑容!
“史思明…老狗…咳咳…老子的…回礼…够劲吗——?!”他嘶声狂笑,咳出大口带着泡沫的鲜血!
一支冷箭带着尖啸,狠狠扎进了他的大腿!剧痛让他一个踉跄!
“将军!”仅存的几个老卒目眦欲裂,拼命护在他身前!
“走!”王思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再不走,所有人都要葬身火海!他猛地转身,拖着伤腿,带着最后几个浑身是血的弟兄,如同受伤的狼群,朝着来时那片冰冷的汾水…踉跄着扑去!身后,是映红天际的熊熊烈焰和叛军绝望的哭嚎!
长安·大明宫·皇后寝殿
殿内暖意融融,金兽吐着袅袅的苏合香气。张皇后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凤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光滑的翡翠念珠。她妆容精致,眉眼间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太医署失手了!王焘那个老东西居然自尽了!还搭进去一个小药童!高力士那老狗反应奇快,不仅护住了上官婉儿那贱婢,还像疯狗一样咬住了翠缕!虽然她及时斩断了线索,但总感觉…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盯着她!
更让她心烦的是,灞上那贱婢居然没被“天罚青苗”的流言击垮!反而亲自去了被毁的田地,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竟让那些愚民重新燃起了希望!真是该死!
“娘娘…”心腹宫女翠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描金托盘进来,盘上放着一只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青玉碗。“安神汤…熬好了…”
张皇后瞥了一眼那碗汤药,秀眉微蹙。这几日她确实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她烦躁地挥挥手:“放着吧。”
翠羽依言将托盘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启禀皇后娘娘…高力士高公公…求见…”
张皇后捻动念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眼中寒光一闪!这老阉狗…他来做什么?!
“宣!”张皇后坐直了身体,脸上瞬间恢复了平日的雍容端庄,只是眼底深处那一丝警惕和厌恶,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高力士那圆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堆着惯常的、如同面具般温和谦卑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个盖着明黄绸缎的紫檀木托盘,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