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靖翔 作品

第206章 孤城血旗(第2页)

帅旗下,崔乾佑手中的马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那面在寒风中招摇的血旗,还有城垛上那一片狰狞的“首级”,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一股混合着恶心、愤怒和…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疯子…张巡…你他妈就是个疯子…魔鬼…”崔乾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第一次感觉到,这座看似摇摇欲坠的孤城,这座他志在必得的蒲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啃食着自己血肉和敌人尸体、随时会扑上来同归于尽的洪荒凶兽!那面血旗,就是它最后的、最疯狂的咆哮!那累累首级,就是它永不屈服的獠牙!

逻些

酥油灯在巨大的鎏金佛像前跳跃着昏黄的光,浓郁的藏香混合着酥油茶和某种昂贵香料的气息,弥漫在宏伟而幽深的大殿中。厚重的羊毛挂毯隔绝了外界的严寒,暖意融融。然而,殿内的气氛,却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加凝重、压抑,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端坐在镶嵌着宝石和象牙的黄金宝座上。这位年轻的赞普,继承了其父赤德祖赞的雄心和面容,但此刻,他那张原本英武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眉宇间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被深深冒犯的惊怒。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只纯金镶嵌绿松石的酒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大殿中央,巨大的织花地毯上,跪伏着几个风尘仆仆、满身血污的泥婆罗使者。他们匍匐在地,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语无伦次地哭诉:

“…赞普!天神啊!救救您的属民吧…魔鬼…魔鬼从天而降…他们…他们穿着黑色的甲胄…像雪山的岩石一样坚硬…像雪豹一样敏捷…他们…他们从北边最高的雪山上冲下来…我们…我们毫无防备…阳布城…陷落了…王…王他…”

为首的使者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血污和尘土,眼中是巨大的惊恐和绝望:“…王的首级…被…被那些魔鬼…割走了!他们说…他们说…是…是大唐…安西军…夫蒙灵察…奉唐皇之命…来…来讨还血债…为…为高仙芝…为安西四镇…报仇雪恨——!”

“哐当——!”

赤松德赞手中的金杯失手坠地!滚烫的青稞酒泼洒在华丽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污渍。清脆的碎裂声在大殿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所有吐蕃贵族、大臣、高僧,全都僵立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夫蒙…灵察…?”大论论莽罗支的声音干涩无比,如同砂轮摩擦,“他…他不是应该被困在安西…在怛逻斯…被大食人…”他猛地顿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安西军!那支被打散、被认为已经彻底消亡的铁军!竟然如同幽灵一般,穿越了连吐蕃最勇敢的猎人都视为绝域的莽莽昆仑雪山!袭击了他们从未想过会被攻击的、温暖的后花园——泥婆罗!还…还割走了泥婆罗王的首级!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这是对整个吐蕃王朝尊严最赤裸裸的践踏!是最恶毒的羞辱!是夫蒙灵察代表大唐皇帝,狠狠抽在赤松德赞脸上的带血耳光!

“安西军…竟敢…竟敢如此!”赤松德赞猛地从宝座上站起,英俊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胸膛剧烈起伏!泥婆罗王是他的藩属,是他牵制天竺、拱卫西南的重要棋子!更是他“天可汗”威仪的一部分!如今,王都被破,国王被杀,首级被夺…这消息一旦传开,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苏毗、羊同、白兰等附属部落会怎么想?那些刚刚被压下去的反对声音…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夫蒙灵察能翻越雪山奇袭泥婆罗,那他…他会不会有朝一日,也突然出现在逻些城下?!那些传说中连牦牛都爬不上去的雪山绝壁,真的能挡住这群复仇的恶魔吗?

“赞普!”一名负责逻些城防的万夫长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逻些…逻些城防…是否…是否需要…”

“闭嘴!”赤松德赞厉声打断他,但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却被论莽罗支敏锐地捕捉到了。

“赞普息怒。”论莽罗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凝重,“夫蒙灵察此举,意在震慑!他孤军深入,兵力必然有限!绝无能力威胁逻些根本!当务之急,是立刻封锁泥婆罗方向所有山口!增派精锐斥候,务必找到这支唐寇的踪迹!同时…”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泥婆罗王虽死,但其子尚在。我们应立刻派兵进入泥婆罗,扶立新王,稳定局势,并借此机会,彻底掌控泥婆罗军政!绝不能让唐寇在西南埋下钉子!”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赞普,唐寇此举,恰恰暴露了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只能行此险招,妄图扰乱我方后方!如今李唐内部叛乱未平,潼关战事胶着,苏定方在河东疲于奔命…正是我们与拔野古、回纥会盟,给予李唐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只要拿下长安,诛杀李琰!夫蒙灵察这支孤军,不过是无根浮萍,迟早覆灭!”

赤松德赞胸膛起伏,脸色变幻不定。论莽罗支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下了他心头的惊涛骇浪。是啊,长安!只要拿下长安!一切耻辱都将被洗刷!一切威胁都将烟消云散!

他缓缓坐回宝座,眼中重新凝聚起鹰隼般的锐利和属于高原雄主的狠戾:“大论所言极是!传本赞普旨意:即刻封锁西南山口!调动禁卫军一部,由你亲自统率,火速进入泥婆罗!扶立新王,清剿唐寇余孽!同时…”他猛地看向殿外,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望向遥远的东方,“派出最快的信使!告诉阿史那敏和移地健!本赞普…同意他们的条件!会盟之期…就定在…黄河冰封最坚之时——!”

布达拉宫的金顶,在高原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逻些的鹰旗依旧高高飘扬,但一股来自雪山绝域的、带着血腥和复仇气息的寒风,已经悄然吹入了这座高原圣城的心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冰冷的裂痕。长安的诱惑与雪域后方的威胁,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年轻的赞普和他庞大的帝国。

长安·灞上·新垦军屯

夜色如墨,寒风呜咽着从简陋土屋的缝隙中钻入,吹得案头那盏摇曳的油灯火苗忽明忽暗。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榻、一案、一柜而已。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气和浓郁苦涩的药味。

上官婉儿裹着那件已经沾了不少泥点的银狐裘,蜷缩在冰冷的榻上。左肩的箭伤在寒夜里如同无数细针攒刺,一阵紧过一阵地抽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小腹深处那隐隐的、陌生的悸动。太医署王焘那张欲言又止、充满惊惶的脸,还有高力士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沉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轻轻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指尖冰凉。这里,竟然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流着李唐皇室血脉的生命。这本该是天大的恩宠,是无数后宫女子梦寐以求的机缘。可对她而言,在这风雨飘摇、杀机四伏的长安,这却是一道催命符!张皇后那双隐藏在慈和表象下的、如同毒蛇般的眼睛,仿佛就在这昏暗的灯光里冷冷地盯着她。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不得不弓起身子,牵扯到肩伤,痛得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她连忙用没受伤的右手捂住嘴,压抑着咳声,生怕惊动外面值守的护卫。咳声止住,掌心却留下一点刺目的猩红。

她看着掌心的血点,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潼关…河东…范阳…陛下…他怎么样了?这偌大的长安城,这摇摇欲坠的大唐江山…还有这腹中尚未成型的骨肉…千斤重担,竟都压在她这早已不堪重负的肩头。

绝望的阴云,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

“笃…笃笃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特殊节奏的敲击声,从土屋那扇简陋的后窗传来。声音极轻,混杂在风声中几乎难以分辨。

婉儿猛地抬头!黯淡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这节奏…是朔方军与长安密使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才知道!

她强撑着坐起身,忍着剧痛,悄无声息地挪到后窗边,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拨开窗栓。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窗外,夜色深沉。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闪入屋内,随即反手轻轻关上了窗户。来人摘下蒙面的风帽,露出一张年轻却饱经风霜、沾满尘土的脸,眼神锐利如鹰,正是郭子仪派往长安联络的心腹校尉!

“上官待诏!”李晟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急切,“末将李晟,奉汾阳王密令,星夜来见!”

“李校尉请起!快说!郭老令公有何示下?朔方军…陛下…潼关如何了?”婉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晟起身,警惕地扫视了一下简陋的屋内,确认安全,才凑近一步,声音更低:“待诏放心!陛下虽仍在潼关,然龙体尚安!潼关有哥舒翰老将军坐镇,叛军虽众,急切难下!汾阳王已率朔方主力出灵武,正星夜兼程东进!然…”他眉头紧锁,“河东苏老将军被史思明主力与拔野古、回纥联军牵制于雀鼠谷一线,难以脱身!叛军又焚毁沁水仓,断我粮道!河东战局…危若累卵!汾阳王最忧者,乃叛军与胡虏合流,若其突破河东,南下与围攻潼关之敌夹击…则…潼关危矣!长安危矣!”

河东!又是河东!婉儿的心沉了下去。苏定方被死死拖住,郭子仪鞭长莫及…潼关背后,已经门户洞开!

“郭令公…需要长安做什么?”婉儿强迫自己冷静,声音恢复了一丝往日的清冷。

李晟看着眼前这位脸色苍白如纸、肩伤未愈、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敬佩和不易察觉的怜悯。他从怀中极其小心地掏出一个密封的铜管,双手奉上:“汾阳王密信在此!言…欲解河东潼关之危,关键在‘断’!断史思明与拔野古、回纥之盟!断叛军之粮!断胡虏南下之念!然朔方军远在千里,难施巧力…长安…或可借力打力!”

婉儿接过冰冷的铜管,指尖微微颤抖。她走到油灯下,用指甲小心剔开火漆,抽出里面卷得极紧的薄绢。借着昏暗的灯光,她快速扫过上面郭子仪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内容不多,核心只有几点:利用拔野古与回纥、吐蕃之间本就存在的猜忌;策动叛军内部如田承嗣等野心家;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与虎谋皮,也要阻止胡虏叛军合流!最后一行字,墨迹似乎格外凝重:“…事急从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长安…系于待诏!”

“非常之法…”婉儿喃喃自语,握着密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郭子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为了大局,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可以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这封密信,既是托付,也是一道沉重的枷锁,更是一柄悬在她头顶的双刃剑!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火,仿佛穿透了土屋的墙壁,看到了远处那片在寒风中孕育着渺茫希望的新垦土地。青苗…破土…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中的迷雾!

她猛地看向李晟,那双因伤痛和疲惫而黯淡的眼眸,此刻却燃烧起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李校尉!”婉儿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立刻返回!告诉汾阳王…”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同刀刻斧凿:

“…‘灞上青苗已破土’!”

“…‘北地风雪…当有变’!”

“…长安…自有‘断链’之策——!”

“…请他…务必…守住潼关!静待…河东捷报——!”

李晟浑身一震!他虽不完全明白“灞上青苗已破土”的深意,但婉儿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火焰和话语中斩钉截铁的决绝,让他瞬间感受到了巨大的分量!这绝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传话!

“末将…遵命!”李晟不再多问,重重抱拳!他知道,这位看似柔弱的待诏,将要走出一步惊天动地的险棋!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决绝的回应,带回给汾阳王!

身影如同鬼魅,再次融入窗外的黑暗,消失无踪。

屋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动。

婉儿缓缓坐回冰冷的榻边,左手下意识地再次抚上小腹。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迷茫和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决然。

孩子…娘亲对不起你…未让你生于太平盛世…

但…若娘亲此计能成…

你或许…真能生于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为了陛下…

为了大唐…

也为了…你…

婉儿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淬火精钢般的锋芒。她腹中的龙种,这柄悬在头顶的双刃剑,此刻,却成了她手中最重、最意想不到的砝码!一步踏错,粉身碎骨。一步踏对…或许真能撬动这危如累卵的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