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靖翔 作品

第205章 血浪浮桥(第2页)

“严先生深夜来访,有何见教?”田承嗣示意左右退下,帐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炭火噼啪,映照着田承嗣阴晴不定的脸。

严庄走到炭盆边,伸出枯瘦的手烤了烤火,慢条斯理地道:“将军还在为沁水仓之事烦忧?”

“哼!”田承嗣冷哼一声,“先生这不是明知故问?粮草被焚,军心浮动,大帅震怒…老子这脑袋,都快保不住了!”

严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将军只看到眼前的困境,却不知…祸兮福之所倚啊。”

“哦?”田承嗣眯起眼睛,身体微微前倾,“先生此言何意?”

严庄抬起眼,直视着田承嗣,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将军手握数万精兵,坐镇河东腹心之地,扼守南北要冲。史大帅…雀鼠谷一战,损兵折将,虽逼退苏定方,却未能竟全功。如今粮道被断,后方不稳…他这‘大燕雄武皇帝’的位子…还坐得稳吗?”

田承嗣心头剧震!严庄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深处那丝不敢宣之于口的野望!他强作镇定,沉声道:“先生慎言!大帅乃天命所归…”

“天命?”严庄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打断了他,“安禄山死于亲子之手,史思明…呵呵,将军难道真以为,他能比安禄山走得更远?如今李唐虽乱,然苏定方未死,朔方郭子仪虎视眈眈,更有那拔野古、回纥群狼环伺…史思明,已是强弩之末!其败亡…只在朝夕!”

他向前一步,声音如同带着魔力,蛊惑着田承嗣:“将军!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您麾下的曳落河,乃天下骁锐!何苦为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陪葬?河东富庶,表里山河…将军手握重兵,据险而守…进,可观望天下风云;退,亦可裂土称雄,保一方富贵!何必…仰史思明之鼻息,惶惶不可终日?”

严庄的话,如同惊雷在田承嗣脑海中炸响!裂土称雄!这四个字,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贪婪和野心!是啊!凭什么他田承嗣要永远屈居人下?凭什么他要用自己辛苦拉起来的曳落河精锐,去给史思明填那无底洞?沁水仓被焚,不正是天赐良机?史思明主力缺粮,必然更加依赖他田承嗣在河东的搜刮!他的筹码,更重了!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田承嗣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他眼中的挣扎、贪婪、凶戾不断变幻。最终,一抹狠绝的厉色定格在他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严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如同狐狸般的笑容。他轻轻拍了拍手。

帐外阴影处,悄无声息地闪进两名身着黑衣、气息阴冷的曳落河武士,按着腰间的弯刀,对田承嗣躬身行礼,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从今日起,此二人贴身护卫将军安全。”严庄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军但有所命,他们,还有他们身后的‘影子’,皆会为将军扫清障碍。”他口中的“影子”,显然是他暗中培植的死士力量。

田承嗣看着那两名气息彪悍的曳落河武士,感受着严庄话语中隐含的庞大能量和冷酷杀机,心头最后一丝疑虑也被野心吞噬。他猛地抓起案上那半坛残酒,仰头灌下,任由浑浊的酒液顺着胡须流淌,眼中燃烧起熊熊的野心之火!

“好!就依先生所言!”田承嗣的声音带着酒气和狠戾,“河东…是老子田承嗣的河东!史思明…哼,他想要粮草辎重?行!拿真金白银…拿他‘大燕皇帝’的敕封来换——!”

烛火摇曳,将田承嗣和严庄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扭曲、放大,如同两头在黑暗中达成了血腥交易的恶兽。沁水仓的余烬未冷,更大的裂痕,已在叛军的心脏地带悄然滋生。

逻些·泥婆罗边境·雪域荒原

寒风如同亿万把冰冷的剃刀,刮过这片被永恒冰雪覆盖的荒原。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雪峰之上。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擦肺腑的刺痛。

一支黑色的洪流,却如同最坚韧的冰下暗流,在这片连飞鸟都绝迹的生命禁区里,沉默而顽强地移动着。人数不多,仅两千余骑。骑士们身披厚重的黑色毡斗篷,连人带马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锐利如鹰、饱经风霜却燃烧着坚定火焰的眼睛。战马的口鼻处凝结着厚厚的白霜,每一次踏蹄都深深陷入积雪,拔起时带起大蓬雪粉。

队伍最前方,一杆残破但依旧倔强飘扬的唐字大旗下,夫蒙灵察端坐马上。他脸上的风霜之色比离开安西时更重了,颧骨突出,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同雪域苍穹上的寒星,锐利、冷静,穿透漫天风雪,死死盯着西南方向。

“大帅!翻过前面那道雪梁!就是泥婆罗人的地界了!”一名向导模样的胡人老兵策马靠近,指着远处一道如同巨兽脊背般横亘在天地间的巨大雪梁,声音在寒风中嘶哑却带着兴奋,“泥婆罗王都加德满都,就在山南温暖的谷地里!他们的王,做梦也想不到大唐的铁骑会从这‘天神都畏惧’的雪山绝域踏过来!”

夫蒙灵察微微颔首,没有言语。他勒住马缰,抬起手。身后两千铁骑如同最精密的机器,瞬间勒马止步,除了战马粗重的喘息和风声,再无一丝杂音。一股肃杀到极点的气息弥漫开来。

他凝视着那道巨大的雪梁,又看了看身后这支跟随他跨越万里流沙、翻越无数死亡雪峰的百战精锐。每一个人,都像他一样,脸上刻着风霜,眼中却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安西都护府的荣耀,大唐的威严,还有…对吐蕃血仇的清算,支撑着他们走到这里。

“弟兄们!”夫蒙灵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骑士耳中,如同金铁交鸣,“脚下,是吐蕃人自诩为‘天神庇佑’的后院!前面,是助纣为虐、为吐蕃提供粮秣兵源的泥婆罗!”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坚毅的脸庞,“高仙芝大帅在怛罗斯流的血!安西四镇陷落时死的袍泽!他们的英灵,在天上看着我们!”

他猛地抽出横刀,冰冷的刀锋指向西南,指向那道雪梁之后!

“今日!就用泥婆罗人的血!用他们赞普的头颅!”

“告诉逻些城里的论莽罗支!”

“告诉这雪域高原!”

“安西军的刀——”

“断了!也要插在仇敌的心口上——!”

“随我——”

夫蒙灵察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如同离弦之箭,冲向那道巨大的雪梁!

“…踏平加德满都——!!!”

“踏平加德满都——!!”两千铁骑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如同雪崩般的怒吼!黑色的洪流瞬间加速,卷起漫天雪尘,如同一条愤怒的黑龙,向着那道看似不可逾越的雪域屏障,发起了最后的、决死的冲锋!

马蹄踏碎千年冻雪,唐字战旗在雪峰之巅猎猎狂舞!复仇的锋芒,直刺吐蕃最后一块看似安全的腹地!逻些城的鹰旗,将在不久之后,感受到这来自绝域雪山的、冰冷刺骨的死亡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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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太医署·密室

浓重苦涩的药香几乎凝成实质,弥漫在这间光线昏暗、陈设简朴的密室中。药炉在角落的炭火上咕嘟作响,蒸汽顶得盖子轻轻跳动。几案上,摊开着一卷墨迹未干的脉案。

高力士坐在案后,那张总是带着温和圆融笑容的胖脸,此刻却如同被寒霜冻结,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手中紧紧捏着那张薄薄的脉案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太医署令王焘,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垂手肃立在一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大气不敢出。室内静得可怕,只有药炉的沸腾声和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

“王署令…”高力士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惊涛骇浪,“你…再说一遍。上官待诏…究竟如何?”

王焘身体一颤,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艰涩地回道:“回禀大将军…下官…下官奉您密令,借为上官待诏诊治肩伤之机,反复切脉…脉象…脉象确如脉案所载。滑脉如珠走盘,往来流利…此乃…此乃‘阴搏阳别’之象,主…主妇人…有妊在身。且…脉气已显,按月份推断…当在…两月上下。”

“两月…”高力士喃喃重复着,捏着脉案的手猛地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两个月前…那正是陛下夜宿甘露殿,上官婉儿随侍在侧之后不久!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高力士的心脏!他太清楚这其中的凶险了!陛下虽对婉儿有异于常人的信任和亲近,甚至默许她参决机要,但从未正式给予名分!她终究是宫婢出身!如今陛下身陷潼关,朝局本就风雨飘摇,太子李豫监国,张皇后(李豫生母)虎视眈眈…若此时传出陛下身边最得力的女官、手握诏命起草之权的上官待诏竟然怀了龙种…

高力士几乎能想象到那可怕的后果!张皇后必然会以此为由,掀起滔天巨浪!污秽宫闱、魅惑君上、意图不轨…任何一条罪名都足以将上官婉儿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牵连甚广!更可怕的是,这孩子…若真是龙种…那将是何等尴尬的存在?陛下若回不来…太子岂能容他?陛下若回来…又该如何处置?

冷汗,顺着高力士的鬓角无声滑落。他感到一阵眩晕。

“此事…”高力士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有第三人知晓!尤其是…皇后那边!明白吗?”

王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下官明白!下官以阖家性命担保!此脉案…从未存在过!下官今日…只是为待诏复诊肩伤,别无他事!”

“嗯…”高力士疲惫地挥挥手,“你…先下去吧。记住,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手下人的嘴!若有半点风声泄露…休怪咱家不讲情面!”

“是!是!下官告退!”王焘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关上密室的门。

室内只剩下高力士一人。他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药香依旧浓烈,却再也压不住他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眼前浮现出上官婉儿在灞上寒风中单薄而倔强的身影,想起她为长安、为陛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如今,竟又背负了这样一个足以将她彻底毁灭的秘密!

“婉儿啊婉儿…”高力士长长地、无声地叹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你这孩子…怎么…怎么就…唉!”

甘露殿的熏香,终究是遮不住这汹涌而来的暗流了。这深宫之中,一场比战场更凶险、更致命的暴风雨,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