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玄甲破晓(第2页)
李琰静静地躺在冰台上,赤红的肤色已褪去大半,转为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皮肤上破裂的水泡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汗水和融化的冰水,显得狼狈不堪。但他紧蹙的眉头已然舒展,胸膛均匀地起伏着,呼吸悠长而平稳,仿佛陷入了一场深沉的、耗尽心力的酣眠。那层要命的冰霜和焚身的高热,终于被暂时压制下去。
宇文霜裹在厚重的皮袄里,蜷缩在冰台旁,小脸依旧惨白如纸,失血的虚弱让她陷入半昏迷状态,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手腕上重新包扎的布条透着暗红。
苏烈单膝跪在冰台下,刀疤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狂喜、难以置信的震撼和巨大的委屈,他看着眼前那道如同山岳般矗立的身影,嘴唇哆嗦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低吼:“叔父…您…您真的还活着!”
苏定方没有立刻回答。他拄着那柄布满岁月痕迹的长槊,深邃如寒星的目光,缓缓扫过冰窖中昏迷的李琰、虚弱的宇文霜,最后落在苏烈那张饱经风霜、与自己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的刀疤脸上。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苍老面容上,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看到族侄成长的欣慰,有对苏家残部坚守的愧疚,有对冰台上年轻帝王境遇的痛楚,更有一种沉淀了十余载、如同玄冰般厚重的疲惫。
良久,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冰窖中回荡,带着穿透时光的沧桑。
“活着?”苏定方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粗粝的岩石,“不过是…一具守着这座鹰嘴崖,守着当年未竟之事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的目光投向冰窖入口外那深邃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那场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血雨腥风。“当年之事…非是老夫叛国…”他顿了顿,似乎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而是…有人不想让老夫…活着回长安。”刀疤微微抽动,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寒芒。
“叔父!”苏烈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是谁?!是谁害您背负这叛国污名十余载?!害我苏家残部如丧家之犬,困守在这绝域之中?!”
苏定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苏烈脸上,那锐利的眼神似乎能穿透人心。“是谁…现在还不重要。”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重要的是…陛下为何在此?长安…如今如何了?”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冰台上的李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这位他看着长大的皇子,如今竟落得如此境地,流落绝域,命悬一线!
苏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仇恨,用最简练的语言,将长安巨变、陛下遭韦后毒手流亡、宇文拓拼死引路、冰河喋血、宇文霜以血续命、长安被吐蕃回纥围困…等等惊天变故,快速讲述了一遍。
“…如今陛下体内冰髓阳毒虽被叔父您和玄冰心暂时压制,但脏腑重创,寒气侵骨,仍未脱离险境!霜丫头失血过多,也危在旦夕!”苏烈的声音带着急切,“长安那边…吐蕃先锋已至城西,金光门刚经历叛将赵德柱内乱,元气大伤!回纥可汗磨延啜因其女阿史那云身中吐蕃剧毒,已然发狂,正不计代价猛攻长安!监国公主上官婉儿…她…她…”苏烈想到城头那抹明光铠的身影,语气变得艰涩,“她处境…恐怕也万分凶险!”
“吐蕃…回纥…围城…”苏定方静静地听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寒星般的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一股沉寂了十余载的、属于绝世名将的铁血杀伐之气,如同沉睡的火山,正在他佝偻却依旧魁梧的身躯内缓缓苏醒!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冰台上沉睡的李琰,又看了看旁边气息微弱的宇文霜。然后,他猛地抬起手中的长槊!
沉重的槊尖重重顿在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整个冰窖似乎都为之震颤!
“取我甲胄来!”
荒丘之上,晨雾稀薄。一个身影如同融入了枯草与岩石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伏在冰冷的土地上。他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沾满泥土和冰碴的灰白色伪装布,与周围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透过伪装布上预留的细小孔洞,死死锁定着金光门城头上那面猎猎作响的羽林军大旗,以及旗下那抹披着明光铠的身影。
他手中,握着一具造型奇特、通体黝黑、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强弩。弩身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弓臂粗壮得异乎寻常,显然经过特殊加固。弩槽中,一支尾部带着螺旋纹路的黝黑“破风锥”已然上弦,冰冷的箭簇在破晓的微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幽光。他调整着呼吸,心跳平稳得如同冰封的湖面,手指稳稳地搭在悬刀上,整个人如同与手中的强弩、身下的大地融为了一体,化作了一柄只为杀戮而存在的冰冷兵器。
城下的厮杀声、惨嚎声、战鼓号角声,仿佛都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弩身上的望山,和望山中那清晰无比的目标——那面旗帜!以及旗下那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女人!
他看到了她披甲登城,看到了她指挥若定,看到了她以监国公主之尊,立于血火之中,如同定海神针般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也看到了…她身侧那些为了保护她而不断倒下的羽林军士兵。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他那冰封般的心湖深处漾开。那是什么?是犹豫?是不忍?不!他立刻将这丝波动死死掐灭!他的任务…从来只有一个!
弩身的望山,稳稳地套住了那抹明光铠身影的咽喉。距离、风向、目标的轻微移动…所有的数据在他脑中飞速计算、修正。指尖的触感清晰无比,悬刀那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薄薄的鹿皮手套传来。只需轻轻一扣…一切就结束了。
就在他即将扣下悬刀的瞬间!
“呜——呜——呜——!!!”
一阵苍凉、雄浑、带着金戈铁马杀伐之气的号角声,如同平地惊雷,陡然从鹰嘴崖的方向撕裂长空,滚滚而来!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这号角声…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遥远!遥远得仿佛来自尘封的梦境!
荒丘上,那如同磐石般的身影,猛地一颤!搭在悬刀上的手指,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般,瞬间僵住!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望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那高耸入云、如同巨鹰昂首的鹰嘴崖!晨雾之中,隐约可见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星辰般的火光,在陡峭的崖顶闪烁!
紧接着!
“轰隆隆——!”
沉闷而整齐的、如同滚雷般震撼大地的马蹄声,从鹰嘴崖下的山谷中轰鸣传来!那声音…不是回纥轻骑的散乱,不是吐蕃铁骑的沉重,而是一种独特的、带着钢铁般韵律的轰鸣!仿佛整座山都在移动!
城头上,王猛、婉儿,所有守军都下意识地望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城下,疯狂攻城的回纥人也为之一滞!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
鹰嘴崖下那狭窄的山谷口,如同开闸的洪流,猛地涌出一片移动的…黑色钢铁丛林!
为首一面巨大的、残破不堪却依旧迎风狂舞、猎猎作响的战旗!旗面被岁月和战火侵蚀得千疮百孔,但那上面一个铁画银钩、仿佛带着无尽杀伐之气的巨大“苏”字,在破晓的天光下,清晰无比,如同烙印般刻入每一个人的瞳孔!
战旗之下!
一员老将,须发皆白如雪,虬髯戟张!身披玄色重甲,那甲叶厚重古朴,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手中一柄丈八长的马槊,槊锋雪亮,直指苍穹!他跨坐在一匹同样披着厚重玄甲、神骏异常的黑色战马之上!一人一马,如同从远古壁画中走出的战神!一股沉寂了十余载、却依旧能令山河变色的铁血杀气,如同无形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整个战场!
在他身后,是数百骑同样身披玄甲、人马俱铠的重装骑兵!他们沉默如山,只有甲叶摩擦发出的铿锵声和战马沉重的喘息汇成一片沉闷的雷鸣!手中的长槊放平,槊锋如林,在晨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如同一道移动的、坚不可摧的钢铁城墙!
沉寂十余载的“玄甲破阵”——重现人间!
战旗所指——长安城西!
苏定方——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