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蓝天野 作品

血色土·余烬思(第2页)

残旗立·胜之殇

风卷着残旗掠过尸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石禾被几个浑身是伤的士兵架着站起来时,才发现己方的阵列早已不成形——原本千人的队伍,此刻能站直身子的只剩三十七个,个个带伤,人人浴血。

“胜了!我们胜了!”不知是谁先喊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紧接着,更多沙哑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有人拄着断矛摇晃,有人抱着死去的战友痛哭,还有人对着天空狂笑,笑声里却淌着眼泪。

石禾望着眼前的“胜利”,只觉得喉咙发紧。所谓的“胜利”,是燕军阵列的溃散,是对方主将的战死,是插在敌营土坡上的赵国军旗。可这胜利的底色,是脚下三尺深的血水,是断肢残骸堆成的小山,是三十七个幸存者背后,九百多个永远倒在这片土地上的兄弟。

“石禾!你看!咱们赢了!”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兵抓着他的肩膀摇晃,脸上的血污混着泪水往下淌,“将军说的没错,冲垮敌营就有饭吃……可将军他……”老兵的声音突然哽咽,指着高坡上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再也说不出话。

石禾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将军的铠甲被劈成了两半,手里的长剑仍死死钉在燕将的尸身上,像是在完成最后的搏杀。而那个被他塞过粟种的燕将,双目圆睁望着天空,胸口的羽箭旁,还露着半截艾草帕子的边角——那是阿杏绣的平安结,此刻已被血浸透成了紫黑色。

“胜利……”石禾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这双手本该握锄头、插秧苗、割麦穗,此刻却沾满了凝固的血渍,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泥土,洗都洗不掉。他想起村里的田埂,此刻该是新苗破土的时节,而不是在这里,用鲜血浇灌仇恨。

有士兵拖着伤腿去搬燕军粮仓里剩下的粮食,却发现大半粮仓早已被战火引燃,烧焦的粟米混着灰烬,散发出刺鼻的糊味。“妈的!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有人咒骂着踢翻了空陶罐,罐口滚出几粒发黑的种子,和石禾怀里的粟种一模一样。

石禾突然蹲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的疼痛让他浑身发抖,眼前却不断闪过画面:阿杏在院里晒粟米的笑脸,老兵教他握矛时粗糙的手掌,燕将啃麦饼时眼底一闪而过的乡愁……这些画面都碎了,碎在刀光剑影里,碎在这片被称为“胜利”的血色土地上。

“赢了又怎样?”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兵抱着膝盖哭起来,他的右腿不自然地扭曲着,“俺娘还等着俺回家种豆子,可俺这条腿……”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老兵捂住了嘴。

老兵红着眼瞪他:“别胡说!胜利了就能回家!朝廷会赏田赏钱,你的腿……会好的!”可他自己都知道,这话说得有多虚。战场上断了的腿,就像被冰雹打烂的庄稼,哪里还能复原?

石禾慢慢站起身,走到插着军旗的土坡上。残旗在风里猎猎作响,旗杆上还挂着破碎的衣甲和干枯的血迹。他伸手触碰那面旗帜,粗糙的布料磨得掌心生疼,就像触摸这片被反复蹂躏的土地。

所谓胜利,不过是幸存者在尸堆上的喘息;所谓荣耀,不过是用无数白骨堆起的虚名。那些高呼胜利的士兵,喊的不是喜悦,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是失去兄弟的痛苦,是对“回家”二字最后的执念。这胜利像一场高烧,烧得人神志不清,烧得人忘了为何而战,只记得要为死去的人“赢”回点什么,却终究什么都赢不回。

石禾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粟种,轻轻撒在军旗旁的泥土里。种子落在血与火浸染过的土地上,细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知道,这片土地被仇恨滋养得太久了,或许不会再长出庄稼,但他还是想埋下一点希望——就像那些在病态胜利里仍在呼吸的生命,哪怕伤痕累累,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远处的炊烟升起,是幸存的伙夫在煮最后一点口粮。石禾望着那缕青烟,突然无比想念家乡的炊烟。那里的烟是麦秸秆烧出的暖黄色,混着饭菜香;而这里的烟,是焦尸和断木烧出的黑灰色,带着化不开的血腥味。

“回家吧。”石禾对着身边的士兵轻声说,声音轻得像风,“把旗带着,把兄弟的尸骨……尽量带上。”

三十七个伤兵互相搀扶着,拖着残破的军旗,慢慢离开这片“胜利”的战场。他们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没人再呼喊胜利,只有风声在耳边低吟,像是在为死去的人唱挽歌,又像是在为活着的人叹前路。

石禾走在最后,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和敌人的血水里。他知道,这场胜利会被写进史书,会被将军们称颂,可只有他们这些幸存者知道,所谓胜利,不过是用无数破碎的人生,拼凑出的一场醒不来的噩梦。而那埋在土里的粟种,或许才是唯一的真相——土地从不需要胜利,它只需要耕耘;人心从不需要仇恨,它只需要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