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蓝天野 作品

思念,爱与恨,化作着寒潭的水(第2页)

秋深时潭水会变清,能看见水底的卵石。有块椭圆的石头,像极了九妹当年戴的银簪头。他捞起来,摩挲得发亮,放在她坟前。风吹过柳梢,呜呜咽咽的,像她当年没说完的那句“别来”。爱与恨缠了一辈子,到最后都成了这风里的声,水里的影,抓不住,放不下,只能任由它蚀骨,成了刻在命里的纹路。

他渐渐老了,背驼得像潭边的坡,咳嗽时要扶着柳树才能站稳。可每天还是会去坟前坐一坐,看晨雾漫过碑石,看夕阳把两座坟的影子叠在一起。风水书上说“阴阳相济,气脉相生”,或许是真的——九妹和老仆的坟挨得近了,连风拂过的声音都柔和了些,不像他一个人时,总觉得这潭水在哭。

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三十五年前的樱花落在潭里,九妹牵着孩子们的手站在对岸,老仆扛着刀站在身后。他想渡过去,却怎么也迈不开腿,脚下的土地软得像泥沼,缠着他的脚踝——原来这半生的愁与苦,早已成了他的根,扎在这片被改名换姓的土地里,和爱与恨一起,长成了他自己。

醒来时,天刚亮。潭面上的雾还没散,他摸出那枚“九”字玉佩,贴在胸口。玉佩的凉,坟头的静,潭水的流,还有骨头缝里隐隐的疼,都混在一起,成了这梁家村的晨。没有吉,没有凶,只有一个人守着两座坟,守着一辈子的风水,在愁与苦的尽头,等着爱与恨慢慢沉淀,像潭底的沙,终有一天会落定。

姜八能开始在潭边修炼时,腰已经弯得像张拉满的弓。他不再练那些硬碰硬的功夫,只是盘膝坐在潭边的青石上,对着水面吐纳。晨露打湿他的白发,暮色漫过他的衣襟,他像块生了根的石头,与这寒潭渐渐成了一体。

潭水是有记忆的。他说“当年九妹总爱在月下浣纱,木槌敲在石板上,能惊起满潭的鱼”,水面就泛起细碎的涟漪,像鱼群摆尾;他说“老仆第一次握刀时手都在抖,却偏要护在我身前”,水流就突然沉下去半寸,像有人在水底屏住了呼吸。

他把一生的困惑都摊开在水面上。说起龟甲的玄机,潭水便浮起一层青光,与他腰间甲片的残芒遥遥呼应;说起小泉家族的阴谋,水底就翻起细沙,像在冲刷当年的血痕;说起孩子们的模样,水面竟映出几个模糊的孩童身影,追着柳叶跑,跑着跑着就散了。

“归家的路,到底藏在哪儿?”他对着潭水发问,声音被风吹得碎在水面上。

那天起,潭水开始发烫。不是灼人的热,是像九妹当年捂他手时的温度,一点点渗进他的经脉。他试着沉入潭中,刺骨的寒意里裹着一股暖流,顺着丹田往上涌,冲开了淤堵三十五年的气脉。他在水里睁着眼,看见那些被岁月磨平的鳞片般的记忆——九妹在樱花树下笑,老仆举刀时的侧脸,孩子们抓着他衣角的温度,甚至小泉家族那封信上的墨迹,都在水流里清晰起来。

他开始每天对着潭水讲《易经》。说“乾为天,天行健”,水面就起了风,吹得柳梢直挺;说“坤为地,地势坤”,水流就变得绵柔,漫过他的脚踝又退去。讲到“否极泰来”时,潭底突然浮起一块龟甲残片,与他腰间的甲片严丝合缝,青光乍起,映得他鬓角的白发都泛着莹光。

更神奇的是,当他说起“恨是执念,爱是归处”,水面竟浮出一面水镜。镜里不是他苍老的模样,是三十五年前的自己,正把那枚刻着“九”字的玉佩塞进九妹手里。“等我回来”,镜里的他说。“我等你”,镜里的九妹笑靥如花。

他在水里待了三天三夜。再次浮出水面时,腰杆直了,咳嗽停了,眼底的浑浊散去,露出当年的锋芒。潭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落在岸边的青草上,草叶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新芽。

他摸了摸腰间的龟甲,甲片上的纹路活了过来,像潭水的脉络,在他掌心缓缓流动。原来归家的秘密从不在远方,在他守了半生的思念里,在九妹藏了一世的牵挂里,在老仆用命护住的信任里——就像这潭水,看似冰冷,却把所有的爱与痛、愁与念都藏在深处,等一个懂得的人,来唤醒它的温度。

夕阳落在潭面上,碎成一片金红。姜八能站起身,对着两座坟茔深深一揖。他知道,该出发了。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把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家人,一个个接回这潭水边,接回这个用爱与等待,熬成了归宿的地方。

潭水在他身后轻轻荡漾,像一声温柔的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