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蓝天野 作品

再黑的夜也能睡得安稳

葡萄架下的月光总是格外软,像化了的奶糖。姜八能和热娜就坐在那片月光里,热娜教他弹都塔尔,琴弦的颤音混着她的笑声,飘得老远。姜八能学得笨,手指总按错弦,热娜就握着他的手一点点挪,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挨得紧紧的,像并蒂的沙枣花。

九妹坐在毡房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捻着那束蓝花骆驼刺,线都快被她捻断了。她看见姜八能把热娜逗笑时,眼里的光比星星还亮——那是以前只对着她笑的样子。热娜递给姜八能一块奶疙瘩,他接过来就往嘴里塞,眉头皱成一团还说“甜”,那憨样,以前只在给她找着野果子时才见过。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有点酸,又有点涩。她知道哥不是故意的,他还是天天给她挑最大的葡萄,晚上会记得给她掖好毡被,热娜也总把最软的馕留给她,织的坎肩针脚密得像云朵。他们待她,比以前更周到了。

可就是不对。

以前走夜路,哥的手永远牵着她;现在散步,他的胳膊总搭在热娜肩上。以前夜里听炮声,哥会抱着她讲龟甲的故事;现在他和热娜坐在火堆旁,说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话,比如“明年种多少亩葡萄”“给骆驼搭个新棚子”。那些话很平常,却像一道无形的墙,把她隔在了外面。

有天傍晚,她看见姜八能蹲在湖边,给热娜编花环。红的黄的小野花插在芦草里,他笨手笨脚的,热娜就笑着抢过来,自己往头上戴,然后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姜八能的脸“腾”地红了,像被太阳烤过的戈壁。

九妹转身就跑,跑到没人的沙丘后面,蹲下来抱着膝盖。风卷着沙粒打在她背上,有点疼,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她也说不清哭什么,哥过得好,她该高兴才对。可那个从小护着她、眼里只有她的哥,好像被什么偷走了一块——不,是她心里那块只属于哥的地方,被挤进来别的东西了。

“九妹?”姜八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慌,“咋跑这来了?天黑了,风大。”

她赶紧抹掉眼泪,站起来扯出个笑:“没事,就是想吹吹风。”

姜八能看出她眼里的红,皱了皱眉,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她的头:“是不是觉得哥陪你的时间少了?”

九妹摇摇头,又点点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傻丫头,”姜八能叹了口气,拉着她往回走,“不管我跟热娜咋样,你都是我最亲的妹子。等过阵子,我带你去海子边看水鸟,就咱俩,跟以前一样。”

他说得坦诚,眼里的关切也是真的。九妹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他胳膊上,闷闷地说:“嗯。”

可她知道,不一样了。就像沙漠里的绿洲,以前只有他们两棵相依为命的小草,现在却长出了花,结出了果,热闹是热闹了,可那片只属于她的阴凉,终究是小了。

夜里躺在毡房里,听着隔壁毡房传来热娜的笑声,九妹把那七片龟甲抱在怀里。甲片凉凉的,像哥以前牵着她的手。她想起小时候在破庙里,哥把最后半块饼子塞给她,说“哥不饿”;想起火场里他后背的火光,说“别怕”;想起大漠里他背着她走,说“有哥在”。

那些日子苦得像黄连,可心里是满的。现在日子甜了,心里却空了一块。

她翻了个身,对着墙壁,眼泪又悄悄淌下来。她才十五岁,不懂什么叫嫉妒,也说不出心里那点委屈。她只知道,那个曾经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哥,现在要和别人分享了。而她,除了笑着接受,什么也做不了——毕竟,她是妹妹啊。

窗外的月光透过毡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九妹攥紧了龟甲,暗暗对自己说:等天亮就好了,天亮就不想了。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就像被风沙磨过的石头,一旦有了痕迹,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这天姜八能帮着热娜家修补羊圈,九妹蹲在旁边削木楔子,手指比刚来时灵活多了,木刺扎进肉里也只是皱皱眉,不像以前那样红着眼圈找哥哥。姜八能看着她低头干活的样子,突然发现这丫头的辫子都快拖到腰了,肩膀也比去年宽了些,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刻刻护在怀里的小不点。

晚饭时,古丽奶奶端上刚出锅的包尔萨克,油香飘了满毡房。姜八能给九妹夹了块最大的,笑着说:“九妹,你这都十五六了,真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