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勿国,左传春秋(第2页)
“你走吧。”姜八能从墙角摸出把柴刀,“明天他们来,我守着。”
李老三愣了愣,突然把《左传》往地上一摔:“这破书里写的,跟现在有啥两样?!”书皮裂开,露出里面夹着的半块窝头——是去年冬天,那日本寡妇偷偷塞给他的,当时他正饿肚子,抢织布机的时候,早把这茬忘了。
第二天清晨,“治安队”真的来了。赵队长举着火把,站在老槐树下喊:“姜八能,出来!不然连你一起烧!”
院里没动静。等他们踹开门,才发现姜八能和小姑娘坐在织布机的残骸旁,陈先生站在他们身后,手里举着那张写满名字的纸。而李老三,不知啥时候搬了把梯子,正往院墙上爬,嘴里嚷嚷着:“我看见赵队长藏了日本人的枪!就在他床底下!”
火没烧成。赵队长被李老三扯着领子骂“比桓公还狠”,周围突然围拢了好多人——都是名单上的家庭,有扛着锄头的,有抱着孩子的,还有个瞎眼的老太太,手里攥着儿子的阵亡通知书,那儿子是当年跟日本人拼刺刀死的。
“你们要烧院子,先烧我。”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让风都停了停,“这丫头她娘,当年还给我送过窝窝头呢。”
姜八能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突然想起陈先生讲的,桓公死后,鲁国大乱,公子们为了争位子,把国都的城门都烧了。可史书里写,那年冬天,鲁国的麦子还是照常收了。
他弯腰捡起块织布机的碎片,上面还留着寡妇绣的半朵牡丹。小姑娘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像开春的太阳。
“陈先生,”姜八能突然笑了,“桓公十八年,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日子?风挺大,可该发芽的,还是发了。”
陈先生没说话,只是把那张名单举得更高了些。阳光照在上面,那些名字像一粒粒种子,落在杂院的泥土里,落在每个人的脚边。
入夏时,老槐树的浓荫能盖住半个杂院,姜八能却常在树下磨那把锈迹斑斑的砍刀。刀是当年跟游击队埋地雷时留下的,刃口崩了个豁口,却被他磨得寒光闪闪——城里传来消息,南边的“自卫军”要打过来了,说是要“清剿残敌余孽”,领头的自称“庄公后人”,说要学庄公“克段于鄢”,把所有跟“旧势力”沾边的人连根拔起。
“叔,庄公不是打了胜仗吗?”小姑娘蹲在旁边翻陈先生批注的《左传》,手指点着“十年春,齐师伐我”那行字,“陈先生说他打赢了长勺之战,还留下‘一鼓作气’的话呢。”
姜八能往刀上浇了瓢井水,水珠在刃上滚成银线:“胜仗是打赢了,可他弟弟共叔段造反,他纵容了二十二年,等对方翅膀硬了才动手,满城百姓跟着遭殃。就像这刀,早该磨利了防着,偏要等血溅到眼前才想起挥。”话音刚落,院外的尘土就卷成了黄烟——是“自卫军”的先头部队,骑着马闯过街口,马背上驮着的,竟是李老三的尸首。
“李老三私通南边,按庄公律法,当斩!”骑兵举着滴血的长矛喊,矛尖挑着张布条,上面写着“大义灭亲”四个歪字。姜八能认出那布条是从陈先生的长衫上撕的,心猛地一沉——陈先生今早去城里送名单,怕是出事了。
他把小姑娘往柴房的地窖里推,自己抓起砍刀往院外冲。刚到巷口,就见赵队长带着“治安队”的人跪在地上,对着骑兵磕头:“将军!姜八能窝藏敌种,还藏着陈逆的反书,正是您要找的‘共叔段’!”
骑兵头领勒住马,这人满脸络腮胡,腰间悬着块刻着“庄”字的玉佩,手里把玩着颗人头——竟是陈先生的。“《左传》写得明白,‘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把人头往地上一掼,“庄公诛弟,是为了保国。我杀这些乱党,是为了安邦!”
姜八能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想起陈先生说过,庄公打长勺之战时,曹刿问他“何以战”,他说“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可眼前这人,连个说书先生都不放过,哪有半分“以情”的影子?
“安邦?”他突然笑了,笑声震得槐树叶簌簌往下掉,“庄公克段,还留着母亲的命。你杀个戴眼镜的先生,算什么本事?”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像有团火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那是当年在游击队被炮弹震伤后落下的怪病,每逢激愤时便力大无穷,却也会后劲虚脱。
此刻他攥着砍刀的手青筋暴起,竟把刀柄捏得裂开。骑兵头领被他眼里的凶光慑住,挥矛就刺:“反了!”
姜八能侧身躲过,砍刀带起的风刮得骑兵坠马。他踩着马镫跃起,左手揪住另一个骑兵的衣领,竟像拎小鸡似的把人掼在墙上。砖石簌簌往下掉,他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庄公二十八年,遇蛇灾,他说‘妖由人兴’!你们烧杀抢掠,才是真的妖!”
巷子里的人都看呆了。赵队长举着枪要打,却被姜八能扔出的砍刀削掉了半只耳朵。“当年日本人用刺刀挑孩子,我没拦住。”他一步步逼近,浑身冒着热气,“现在你们学庄公‘大义灭亲’,连个认字的先生都杀——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混战中,有人认出骑兵驮的行李里,竟有从那日本寡妇坟里挖出来的织布机零件。“他们不是清剿,是抢东西!”不知谁喊了一声,原本缩在门后的街坊们突然涌了出来,拿扁担的,提菜刀的,连瞎眼的老太太都拄着拐杖往骑兵腿上撞。
姜八能趁机抱起陈先生的人头,往杂院退。他的神力正在消退,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却死死护着怀里的头颅——陈先生说过,庄公死后,鲁国人为他刻了块碑,写着“知难而进”,可背地里都骂他“妇人之仁”,因为他临死前还在为儿子们争位埋下祸根。
“叔,他们退了!”小姑娘不知何时从地窖里跑了出来,手里举着陈先生批注的《左传》,书页被血浸透了大半,“陈先生写的,‘庄公之勇,在战不在杀’!”
姜八能靠在槐树上喘气,看着骑兵往南逃去,留下满地狼藉。他摸出块碎布,小心翼翼地擦着陈先生的眼睛,忽然发现先生紧握的拳头里,攥着半张名单——上面是所有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名字,包括那个难产而死的日本寡妇。
“他们想学庄公打仗,却学不来他‘问民疾苦’。”姜八能把名单塞进怀里,胸口的火渐渐平息,力气也跟着泄了,“就像这神力,能打跑豺狼,却护不住一棵草。”
夜里,杂院的人悄悄聚在槐树下。有人拿来烧酒,有人端来刚蒸的窝头,瞎眼老太太摸着小姑娘的头,说要认她做孙女。姜八能把陈先生的人头埋在织布机零件旁边,埋得很深,上面种了株从战场上捡来的野菊。
“庄公三十二年,他临死前求神拜佛,想换儿子平安。”姜八能给野菊浇了瓢水,水珠落在花瓣上,像极了眼泪,“可神佛哪管人间事?能护着咱们的,从来都是这点不肯断的念想。”
小姑娘突然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陈先生讲过,庄公当年打胜仗的夜里,星星也是这么亮。姜八能抬头望去,只见最亮的那颗星旁边,有颗小星星紧紧跟着,像极了他和小姑娘的影子——在满地狼藉里,倔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