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干大事的人(第2页)
梁平爹从炕席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五块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当年给闺女们做褂子剩下的,布角都磨白了。“你看这布,”他抖开一块,对着光看,“老二总说这布结实,穿了三年都没磨破。现在她穿的衣裳,听说一件能买咱当年半屋子粮,可夜里加班晚了,谁给她把凉了的饭热一热?”
夜里躺在炕上,他总爱听院里的动静。以前闺女们在家时,夜里总能听见东厢房的动静——老大在煤油灯下给妹妹们缝补衣裳,针穿过布的“沙沙”声;老二教老三认字,一字一句的念叨声;老四老五抢枕头,嘻嘻哈哈的打闹声。现在院里静得能听见老鼠跑过的窸窣声,静得心里发空。
“她们总说‘爸,您放心,我们过得好’。”他对着黢黑的房梁叹气,“好是好,可再好,也抵不过夜里回家,屋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当年穷得叮当响,一家人挤在土炕上,倒比现在暖和。”
老伴儿翻了个身,声音闷闷的:“昨儿老三视频,说办公室的暖气坏了,冻得搓手。我这心就揪着——要是在家,我早给她灌个热水袋了。”
第二天一早,梁平爹去村口的铁匠铺,打了五个小铜钩,挂在五个闺女房间的门后。“以前她们总爱把围巾挂在钩子上,”他对着老伴儿解释,像在说服自己,“万一回来住,用得上。”
铜钩在晨光里闪着光,映着空荡荡的房间。他摸了摸钩子,冰凉的,忽然想起闺女们小时候,手牵手走在田埂上,影子叠在一起,像棵紧紧扎根的树。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点凉意,他往屋里缩了缩,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像灶膛里没烧透的柴,闷着,却始终灭不了。
村口的老槐树下,王婆子摇着蒲扇,话里带着点打趣,又藏着点认真:“梁老汉,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你家丫头们姻缘不顺,怕是跟你给起的名字有关。”她往梁平爹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当年你一门心思盼儿子,给五个丫头起的名,听着就带股子‘让道’的意思——盼娣、招娣、爱娣、来娣、盼来,这不摆明了把好福气都往儿子身上引?你瞅瞅小梁,名里带‘平’,果然平平安安,还招来了俩好姑娘围着,福气都在他身上呢。”
梁平爹蹲在树下,烟锅在地上磕得“笃笃”响,没吭声。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手背上,斑斑点点的,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他想起当年给三丫头起名时的光景——那阵子刚受了队里的表扬,说他干活实在,心里头熨帖,给丫头起名时就多了点盼头,叫了“爱娣”,想着既是疼闺女,也盼着下一胎能是儿子。没想后来还是丫头,名字就顺着“来”“盼来”排下去,透着股子急吼吼的盼头,哪顾得上什么寓意。
“你看隔壁老李家的丫头,名叫‘招福’,刚嫁了个好人家,日子过得蜜里调油。”王婆子的蒲扇摇得更欢了,“名字是脸面,也是心气儿,你家丫头们名里带的‘娣’,听着就像给弟弟腾地方,姻缘的福气自然就薄了。就说爱娣,那丫头多疼人,小时候总帮你捶背,可至今一个人过,你就没琢磨过为啥?”
这话像根针,扎得梁平爹心里发疼。他想起爱娣前几年处的那个对象,俩人都快谈婚论嫁了,男方母亲却突然变卦,说“听这名字就知道,家里重男轻女,姑娘嫁过来怕是要受委屈”,好好的婚事就黄了。当时他气得骂对方迷信,现在想来,或许真有这层缘故?
回家的路上,他路过五个丫头小时候常去的小河沟,水面映着自己佝偻的影子,忽然觉得亏欠得慌。当年分糖时,总把大块的塞给梁平,给丫头们的都是碎块,爱娣还懂事地说“弟弟吃大块长得高”;做新棉袄时,梁平的棉花总塞得厚些,丫头们的就薄点,说“姑娘家爱活动,不怕冷”。那些藏在偏心底下的亏欠,难道真像王婆子说的,都折在了丫头们的姻缘里?
夜里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着老伴叹:“当年真是糊涂,光顾着盼儿子,连丫头们的名字都起得那么潦草,爱娣那孩子最心细,怕是早听出名字里的门道了,心里不知多委屈……”
老伴儿摸黑给他掖了掖被角:“名字就是个代号,爱娣现在开着书斋,多少人佩服她有学问。再说梁平那俩姑娘,不也没按常理出牌?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名字叫出来的。”
可梁平爹还是睡不着,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户口本,借着月光翻到闺女们的名字那页,指尖划过“爱娣”两个字,忽然就红了眼眶。他悄悄爬起来,在灶台上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对着跳动的火苗喃喃自语:“老天爷,要是真跟名字有关,就把我的福气匀给丫头们点,尤其是爱娣,她心眼好,该有个好归宿……”
香灰簌簌落下,像谁在轻轻点头。窗外的月光照进灶房,落在爱娣小时候用过的粗瓷碗上,碗沿的豁口处,仿佛还沾着她当年把碗底的粥分给弟弟时的痕迹,暖乎乎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酸。
盼娣正用筷子夹起块鱼腹肉,闻言抬眼笑了,眼里的光比桌上的灯泡还亮:“爹,您这消息够灵通的啊,我那超市刚在村口挂上牌,您就替乡亲们讨起优惠了?”她把鱼肉放进梁平爹碗里,“放心吧,早定了规矩——咱村人凭户口本买东西,一律打九折,米面油这些刚需品,折后比镇上的杂货铺还便宜。”
梁平爹往她碗里回夹了块排骨:“真的?那可太好了!你五奶奶总说,城里的洗衣粉泡泡多,就是太贵,舍不得用。”
“早给她留着呢。”盼娣放下筷子,抹了把嘴角,“上周特意让采购员进了批实惠装的洗衣粉,一袋子顶以前两袋用,五奶奶去买的时候,我还让店员多送了包皂角,说‘这玩意儿洗袜子香’。”
招娣在一旁帮腔,手里还转着个空酒杯:“咱二丫头这超市,开得比谁都实在。前阵子村里的西红柿熟得快,卖不出去,她直接包了三亩地的量,摆在超市最显眼的地方,标着‘家乡味’,城里人抢着买,愣是没让农户亏一分钱。”
盼娣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应该的。小时候咱家穷,开春总断粮,是乡亲们你家送把米、我家送碗面,才没让我们饿肚子。现在我开超市,不就该多帮衬帮衬?”
梁平爹听得眉开眼笑,端起酒杯抿了口:“这才是咱梁家的二丫头!没忘本。”他忽然皱起眉,“可也别太实在,做生意得算成本,总让利,你这连锁铺能撑住?”
“爹您就放心。”盼娣夹了口青菜,“我这叫‘乡情营销’。乡亲们觉得实惠,自然常来;城里人听说咱村的东西新鲜,也乐意跑这趟路,客流量上去了,还怕不赚钱?再说,招娣姐帮我设计的招牌,红底金字的‘盼娣超市’,老远就瞅见了,乡亲们都说‘这名字听着就亲’。”
招娣笑着摆手:“我就写了几个字,哪比得上你实打实的心意。上次我去你市区的总店,瞧见墙上挂着咱村的老照片,有你小时候在河边摸鱼的,还有咱爹牵着牛耕地的,好多顾客都站着看半天,说‘这超市有温度’。”
窗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是村西头的王婶去超市买盐,嘴里还哼着小曲。盼娣往窗外瞟了一眼,眼里闪着光:“您看,这就叫人心换人心。我给乡亲们方便,他们也帮我吆喝,比啥广告都管用。”
梁平爹看着她,忽然想起盼娣小时候的模样——扎着两个羊角辫,跟着他去镇上赶集,总蹲在杂货铺门口看肥皂泡,说“长大了要开个铺子,让村里的娃都能随便吹泡泡”。现在她真开了超市,虽没摆泡泡机,却把日子过得像泡泡一样,亮晶晶的,暖乎乎的。
“多进点小孩爱吃的零食。”他又嘱咐,“城里孩子吃的那些薯片、果冻,也给咱村娃备着,别总让他们眼馋。”
盼娣响亮地应了一声:“得嘞!明天就让车拉两车来,摆个‘儿童欢乐区’,让娃们挑,保准个个笑得像过年!”
饭桌上的笑声更响了,招娣打趣:“以后咱村人见面,怕是得问‘今天去盼娣超市了没’,你这名气,比超市的招牌还响。”
盼娣笑着摆手,眼里却亮得很。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她带点风霜的脸上,竟比任何连锁扩张计划都更让人觉得,这丫头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既赚了吆喝,也暖了人心,比啥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