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139章七七和丈夫89(第2页)
像一把收拢的伞,像一颗包紧的饺子,像一张被攥皱又被重新摊开的纸币。
明天早十。
闹钟设在九点。
她还有七个小时,把炅魂和肉身重新缝在一起,
用劣质缝线、用饭店的打包盒、用合租屋摇摇欲坠的晾衣绳——
缝得歪歪扭扭,缝得血迹斑斑,
但总归能再抗一天。
七七坐在夜班公交的最后一排,车窗外的路灯像一串被掐灭的烟头,一明一暗地掠过她的脸。手机屏幕还停在儿子小学毕业照上:孩子穿着不合身的白衬衫,笑得牙肉都露出来,眼睛亮得仿佛不知道世间有“求不得”三个字。她盯着那张笑脸,心口像被钝刀慢慢锯——那孩子如今高一了,却仍旧“不谙世事”,而所有“世事”的毒,都是她亲手一勺一勺喂给他的。
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自己刚被饭店降为小时工,工资少了三分之一。儿子拿着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跑回家,说:“妈,学校让先交一万二赞助费。”她那天夜里把银行卡里的数字数了四遍,又把支付宝、微信零钱翻了个底朝天,还是差三千。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听着隔壁合租情侣吵架摔碗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鳃还在动,但鳞片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她对儿子说:“咱们去念那所民办普高吧,离家近,学费低。”话说得轻飘,像在说“今晚吃面”。儿子怔了怔,点点头,把那张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折成一架纸飞机,从七楼阳台飞出去。飞机在风里打了个旋,落在对面工地裸露的钢筋上,被太阳晒得惨白。七七站在阳台上,看着那架飞机,仿佛看见儿子的前途也被挂在了那里——高悬、晃荡、随时会掉下来扎穿什么。
后来,那所民办普高里到处都是手机外放的声音、厕所里偷偷抽烟的味道、老师在讲台上念ppt的敷衍。儿子第一次月考数学考了38分,回家连书包都没放,先钻进厨房帮她择菜。七七说:“没事,慢慢来。”儿子却抬头问:“妈,我是不是本来可以去更好的地方?”那一刻,七七手里的芹菜被她掐断成一截一截,像掐断自己还能辩解的退路。
她越来越不敢和儿子对视。孩子眼里的光还在,却开始掺杂疑惑——不是那种青春期“世界为什么不理解我”的疑惑,而是“妈妈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的疑惑。那疑惑像一根倒刺,扎在每一次“妈,我想报个竞赛班”的欲言又止里;扎在每一次“同学都去研学旅行了”的羡慕里;扎在每一次他放学路过重点高中围墙,垫脚往里张望的侧影里。
七七试过补偿。她凌晨四点去批发市场抢最便宜的排骨,炖汤给儿子带到学校;她偷偷在二手平台卖掉自己唯一呢子大衣,给儿子买一台二手的平板电脑;她甚至去求了班主任,问能不能让儿子坐前排——班主任喝着奶茶,眼皮都没抬:“前排要留给能考一本的苗子。”那一刻,七七忽然明白,自己所有的“死扛”在别人的评价体系里,不过是“不自量力”。
夜里,儿子睡了。她轻轻推开房门,床头的小台灯还亮着,灯下摊着一本竞赛题集,封面写着“清华出版社”。书页空白处,儿子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如果我当初……”后面被橡皮擦得起了毛,像一块永远补不平的疤。七七站在门口,忽然想起儿子五岁那年,发烧到39度,她抱着他去医院,雪天打不到车,她就一路小跑,跑丢了半只鞋。那时她觉得自己是儿子的山,如今山塌了,碎石全砸在孩子脚背上。
公交一个急刹,她的额头撞上前面座椅的金属扶手,钝痛让她回到现实。车里广播报站:“下一站,市人才市场。”她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全是褶子,像被揉皱的招聘启事。她想起上周偷偷去人才市场填的表格:年龄37,学历高中,技能“十年餐饮经验,可通宵”。招聘人员把表格推回来:“阿姨,我们只招35岁以下的前台。”她想说“我可以不要社保”,却最终把表格团成球,塞进包里,怕儿子看见。
车到站了。她下车,夜风裹着烧烤摊的孜然味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像要把所有烟火都吸进肺里,再吐出来就能变成儿子的学费、儿子的竞赛报名费、儿子未来某天能理直气壮站在重点高中讲台上的底气。可她吐出来的,只是一口白雾,在路灯下飘了飘,就散了。
七七站在站牌下,把儿子的毕业照设成手机桌面,又迅速锁屏——那张笑脸太亮,照得她无处躲藏。她想起儿子小时候背过的一首诗:“妈妈是一条河,我是河里的小船。”如今河干了,船搁浅在淤泥里。她唯一能做的,是徒手去挖一条新的河道,哪怕指甲盖掀翻,哪怕血流进泥沙里,也要让这条船继续往远处漂——漂到没有她、却不再需要她的地方。
她抬手招了一辆夜班出租,对司机说:“去南城民办高中。”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大姐,这个点学校关门了。”她笑笑:“我去门口坐一会儿,天亮给我儿子送早饭。”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句誓言——一句迟到了三年的道歉,一句无人作证的忏悔,一句母亲唯一能给的、却永远给不够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