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黄塔的杨兰 作品

第2017章 七七和丈夫67(第2页)

可就这么把铺子丢给他?七七眼前马上冒出画面:阿斗把“酱油”写成“将油”,客人拎着瓶子骂上门;阿斗找错钱,把五十文当十文塞出去;阿斗饿急了啃生萝卜,啃得肚子咕咕叫。她心口像被细绳子勒了一下,疼得发紧。

“一家人不能分。”她轻声念,像嚼一颗没熟的橄榄,涩得舌尖发麻。她起身把帘子卷高,让最后一缕金光照进来,照在阿斗歪歪扭扭写的“开张志禧”四个大字上——那是去年他们搬进来时,他熬了一夜写的,墨汁顺着“喜”字往下滴,像一条黑色的泪痕。七七伸手抚过那道泪痕,指尖沾了点灰,忽然就笑了:字是丑,可笔锋里那点倔强,和她一模一样。

她转身把账本合起来,啪的一声,像给自己拍板。明天不去码头了,也不去染坊。她去后院把那口破缸刷干净,泡上去年舍不得卖的糯米,阿斗不是爱写吗?让他写酒旗——“七七甜酿,喝完不迷路”。她负责蒸米、拌曲、看火,阿斗负责吆喝、记账、把酒坛子擦得锃亮。卖对联的摊子太小,那就卖酒,卖他们两个人一起熬出来的甜。

算盘珠子重新响了,七七拨得飞快,像要把所有犹豫都拨散。阿斗听见声音,从厨房探头,脸上还沾着锅灰:“七七,你……不走了?”她没抬头,只把算盘往他那边一推:“走?走去哪儿?你字那么丑,我不盯着,谁给你改错账?”阿斗愣了愣,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像夕阳里最亮的那点光。

天刚蒙蒙亮,巷口的青石板上还浮着一层潮气,七七已经蹲在后院的大木盆前。盆里的黄豆浸了一夜,沉甸甸地坠在水底,像一颗颗压着她心口的小石头。她伸手去捞,冷水刺得指关节发僵——五十岁的关节,早上总要先“咔啦”两声才肯干活。她咬牙把盆沿往怀里带了带,腰却“咯噔”一下,像有根钝钉子顺着脊椎钉进去。

“没事,”她低声哄自己,“就疼这一下。”

泡好的豆子要倒进石磨。磨盘比她胳膊还粗,推第一圈时,她整个人都跟着晃,肩膀像被绳子勒住,呼吸里全是铁锈味。第二圈,磨眼里的豆浆开始细细地流,像一条白线,把她和五十年的日子缝在一起:二十岁那年推磨,是为了给娘凑药钱;三十岁那年推磨,是为了给阿斗攒学费;四十岁那年推磨,是为了把铺子从洪水里抢回来。如今五十了,推磨是为了让阿斗能继续写他的丑字,是为了让“七七甜酿”的招牌别在风里断了根。

推到第七圈,她的汗已经顺着眉骨滴进眼角,杀得生疼。手背上的青筋鼓得像老树的根,一突一突地跳。阿斗在屋里咳嗽,她立刻把腰挺得笔直——不能让他听见自己喘得像破风箱。她想起去年冬天,阿斗半夜给她掖被角,摸到她脚踝肿得发亮,第二天偷偷把唯一的棉袄当了,换了半斤艾叶回来煮水。那锅艾叶水的苦味儿,此刻好像又漫到舌尖,苦得她眼睛发热。

“再推十圈。”她数着,声音卡在喉咙里,像颗砂砾。

十圈完了,豆子变成了雪白的浆。她弯腰去端木桶,膝盖却突然一软,整个人跪在青石板上。膝盖骨和石头撞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她眼前发黑。豆浆晃出来,溅在她洗得发白的围裙上,像一块洇开的污渍。她愣愣地盯着那团湿痕,忽然笑了——年轻时溅上的是豆汁,如今溅上的是豆浆,变来变去,到底没离开这口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