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黄塔的杨兰 作品

第2011章 七七和丈夫61(第2页)

最后一桌客人离开时,她正在清理灶台。锅沿结着焦黑的痂,她用刀背刮,刮到金属发出尖叫。突然有双手从背后环住她腰,带着宿醉的酸腐气:“老婆,今天营业额多少?”她盯着灶台上那行用刀片刻的小字——“2019.5.8周远航爱叶七七”——那是他们接手饭店第一天,他拿菜刀在不锈钢台面上划的。现在那行字被油垢填平,像道结痂的旧伤。

她没回头,只是把刮刀竖起来,让刃口对准他手背的血管:“三万八,够买你昨晚输掉的茅台。”油灯哔啵一声爆了个灯花,照见她厨师帽檐下,有一根来不及藏好的白发,正闪着刀锋似的银光。

灶台的火刚熄,最后一缕蒸汽还缠着七七的袖口,像不肯散去的呜咽。她端着那碗用熬了三个时辰的骨汤煮的面,轻手轻脚地推开包厢的小门。灯没开,只有临街广告牌的红光,一帧一帧扫过丈夫的脸——那张脸陷在沙发里,像一张被揉皱又勉强摊开的宣纸,青白的底色上,胡茬和眼袋是晕开的墨。

丈夫的手垂在沙发外,指尖还夹着半根没点的烟,烟身早被冷汗洇软,弯成一道疲惫的弧。七七蹲下去,把面放在茶几上,先去掰他的手指。那指节冰凉,骨棱突兀,像一截被虫蛀空的树枝。她记得这双手曾经怎样在热锅里翻勺,怎样在她发高烧时捧住她的脸,说“别怕,我在”。如今掌心全是黏腻的酒味和老茧边缘的倒刺,碰一碰,就扎得她心口发酸。

“远航?”她叫他小名,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男人眼皮动了动,没睁开,只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含糊的“嗯”。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隔夜的酒精和胃酸。七七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触到一层细密的冷汗,温度却并不高——不是发烧,是虚。她想起上个月他偷偷把降压药掰成两半吃,说“省一点”;想起供应商来讨债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冷库,整整四小时,出来时嘴唇都是紫的。

面汤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缓缓上升,像一道透明的帘。七七看见丈夫的眼皮在红光下微微颤动,睫毛上挂着一粒汗珠,摇摇欲坠。那汗珠里映着缩小版的她:穿着被油渍溅花的围裙,头发里藏着葱花末,眼圈青黑,却还固执地抿着嘴——像一株被风雨压弯的芦苇,偏要硬撑出一根笔直的脊骨。

她突然伸手,把那根蔫了的烟从他指间抽走。动作太急,烟丝簌簌落在地毯上,像一小撮灰白的雪。丈夫终于睁开眼,目光浑浊,却在看清她的瞬间,闪过一瞬近乎孩童的惶然。那眼神像一把钝刀,慢吞吞地割进七七的肉里——她想起二十岁那年,他骑车带她去河堤,半路链子断了,他也是这样看着她,说“怎么办啊,七七,我把你带不回家了”。

“先吃面。”她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递到他嘴边。汤勺碰到他干裂的唇,发出极轻的“嗒”一声,像是某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了。丈夫没张嘴,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掐进骨头。他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剥蒜染上的青紫,此刻正死死扣住她腕内侧那道旧疤——那是三年前她替他挡碎瓷片时留下的。

“对不起……”他的声音像是从水底浮上来的,带着混浊的气泡,“我把你……也拖垮了。”

七七感觉有滚烫的东西涌上眼眶,但她没眨眼。她怕一眨眼,那滴泪就会砸进面汤里,让最后的这点温度也凉了。她干脆把勺子和碗一起放下,双手捧住丈夫的脸——那脸颊凹陷,皮肤松垮,像被岁月偷走了所有胶原蛋白,却还能在她掌心轻轻蹭了蹭,像只受了伤的大猫。

“傻瓜。”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抖得不像话,“你是我选的。”

红光又一次扫过来,这次照见了她围裙口袋里露出的半截医院预约单,也照见了他衬衫领口内侧的口红印——不是她的色号。但七七只是更用力地捧住他的脸,拇指擦过他眼角的细纹,像擦去一道本不该属于他的皱纹。那滴汗终于从他睫毛上滚下来,落进她虎口,烫得她差点缩手,却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把额头抵在他汗湿的鬓角。

“吃面吧,”她轻声说,“吃完我陪你去医院。然后……我们从头开始。”

面汤的热气渐渐散了,油花凝成一层薄薄的膜。但七七的手一直没松开,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知道这双手曾经松开过太多东西——健康、尊严、甚至他们婚姻里某些不可言说的裂缝。可此刻,她只想先捂住他掌心的冷汗,再谈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