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七七和丈夫45(第2页)
列车过隧道,灯闪了两下。七七在晃动的黑暗里忽然看清:问题并不在胖瘦黑白,不在病历手环,也不在谁戒了咖啡谁又偷偷喝了酒。问题在于——时间偷偷换了跑道,而他们还在用旧的刻度尺去量新的自己。
阿斗用旧秤称现在的体重,于是觉得自己“把不属于我的肉还回去了”;阿能用旧的审美镜照现在的肚子,于是忧心忡忡地把自己塞进“油腻中年”的标签;婆婆用旧日历数剩下的日子,于是每一个清晨都像撕下一页死刑宣判;而她自己,七七,用旧日的亲密去触碰此刻的疏离——于是每一次握手、每一次递花、每一次说“我在呢”,都无端端地轻了一克重,短了一毫米。
列车冲出隧道,光线猛地灌进来。七七被刺得眯起眼,却在那片白亮里突然明白:刻度崩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死抱着旧刻度不肯松手。橘子的重量没有变,只是她忘了换个手去掂;兄弟的模样没有变,只是他们终于长成了自己该长成的样子;婆婆的恐惧也没有变,只是她终于肯说出来,而不是独自咽进夜里。
她低头剥开那颗被掐得遍体鳞伤的砂糖橘。橘皮裂开的一瞬,甜腻的雾“噗”地扑在脸上,像一记温柔的耳光。七七掰下一瓣塞进嘴里,酸得眼角一缩,随即回甘。
“原来如此。”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问题出在——她总想替所有人守住一个不会再回来的昨天,却忘了把今天递给他们,也忘了把今天还给自己。
地铁报站声响起,车门打开。七七把最后一瓣橘子吃掉,将橘皮折成很小很小的一团,包进纸巾,丢进站台垃圾桶。她转身往出口走,脚步比来时稳了些。
她决定明天再去医院时,带一把新的刻度尺——
不带数字,不带记忆,只带此刻的体温、此刻的光线和此刻的心跳。
也许阿斗还会更瘦,阿能还会更白,婆婆的手还会更凉,但那又怎样?
他们终将学会在新的刻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她只需要学会在旁边,递上一颗不再被掐伤的橘子。
七七把那只被掐得全是月牙印的砂糖橘吃完,橘皮扔进垃圾桶时,她在心里给明天起了一个新名字——“阿斗增重计划第0天”。
名字听起来像玩笑,可她按下电梯按钮的手指比任何时候都认真:金属按钮映出她的脸,薄薄的,却绷着一股倔强的光。
第一步,先去买菜。
傍晚的菜市场比医院更像人间。番茄堆成小山,黄瓜顶着黄花,牛腩在玻璃柜里泛着樱桃色的油光。七七推着小车,像巡视领地的小国王,一路默念阿斗的禁忌:
“胃出血刚好——忌辛辣、忌油炸、忌咖啡因、忌酒精……”
忌到最后,她发现几乎只剩一条路可走:软、烂、暖、高蛋白。
于是她挑了最嫩的里脊、最糯的芋头、最鲜活的对虾,又绕回水果摊,把猕猴桃、牛油果、香蕉各抓了一大把。摊主笑她:“姑娘,喂兔子还是喂熊猫?”七七也笑:“喂一只挑食的大熊猫。”
第二步,去买锅。
出租房的厨房太小,只有一个电磁炉,常年用来煮泡面。七七拐去家居店,拎回一只奶白色的炖盅——砂锅质地,敦敦实实,像阿斗小时候的脸。她把它放在餐桌正中央,砂锅肚子里塞满新拆封的泡沫纸,像给它提前垫了一层襁褓。
第三步,去翻书。
夜里十二点,她盘腿坐在床上,把台灯拉到最低,一页页查《术后营养配餐》《高蛋白增重食谱》《无刺激调味指南》。
她拿荧光笔划重点:
·每日热量盈余300–500大卡;
·分5–6餐,避免一次过饱;
·睡前加餐:牛油果奶昔+燕麦。
写到最后,她在笔记本空白处画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猪,旁边用铅笔轻轻写:“目标:60kg→70kg,期限:三个月。”
计划落地的第一天,她起了个大早。
牛腩冷水下锅,焯出血沫,再换砂锅,丢两片姜、一段葱、几颗冰糖,最小火咕嘟。汤面浮起金棕色的泡泡,像夕阳落在阿斗的啤酒肚上——虽然现在那里只剩可怜的一层皮。
芋头蒸到筷子一碰就散,压成泥,拌一点点盐、一点点奶油,盛在浅绿色的瓷碗里,像一汪月光。
对虾去壳去线,剁成茸,和上蛋清,挤成虾滑,滑进紫菜汤里,开出一朵朵粉色的小花。
她把这些装进保温桶,最上层塞一张手写便签:
【今日份投喂】
主菜:番茄牛腩
主食:芋泥
汤:紫菜虾滑
加餐:猕猴桃香蕉酸奶
末尾画了一只笑脸,旁边再补一句:“吃不完也要把汤喝完,不然下次不放芋泥了!”
医院电梯里,她拎着保温桶,像拎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阿斗正靠在床头输营养液,脸色比前一天好一点,但仍像一张被水晕开的水墨,轮廓都毛了边。
七七把保温桶“咚”地放在床头柜,故意板起脸:“退订医院病号饭,从今天开始,你的胃被我承包了。”
阿斗愣了半秒,嘴角翘出一个久违的梨涡:“老板娘,包月多少钱?”
“不要钱,只要每天长50克。”
“50克?那我得先长两根头发凑数。”
话虽贫,可第一口牛腩入口,他就安静了。番茄的酸、牛肉的鲜、冰糖的轻甜,在舌尖叠成一条柔软的毯子,把他这些天一直发冷的胃轻轻裹住。
他低头咀嚼,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七七看见他喉结滚动,像把什么很重的东西咽下去,又努力用汤匙舀第二块。
吃到第三口,他忽然抬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七七,我已经很久没有饿的感觉了。”
七七鼻子一酸,却假装去拧保温杯盖,借低头掩饰:“那就从今天,重新学会饿。”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带着一只保温桶报到。
周一:山药排骨粥+南瓜蒸蛋;
周二:奶酪焗红薯+龙利鱼柳;
周三:花生酱全麦三明治+椰奶芒果西米露……
她把日期写在便利贴上,贴在阿斗床头,像在一棵被风吹歪的小树上,系一条又一条彩色的丝带。
阿能来探病时,看到弟弟把最后一口芋泥刮得干干净净,惊得下巴差点砸到地板:“医生让你少吃多餐,没让你把七七当饲养员。”
阿斗拍拍肚子——那里已经隐约鼓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土地里刚冒头的蘑菇尖:“哥,你不懂,这是幸福的弧度。”
阿能翻白眼,却背过身去红了眼。
一个月后,阿斗出院。
最后一顿病号饭,七七用迷你电饭煲在医院走廊尽头煮了一锅腊味糯米饭。香肠的油脂渗进每一粒米,腊肉晶莹透亮,青豆点缀其间,像早春的露珠。
阿斗捧着一次性碗,吃得鼻尖冒汗。
吃完,他站到体重秤上,数字从59.8跳到64.2。
他回头冲七七笑,眼睛弯成两枚小小的月亮:“老板娘,我超额完成任务了。”
七七把写满31张的便利贴撕下来,叠成厚厚一摞,像一本小小的日历。
她把它塞进阿斗的背包侧袋,说:“带回家,继续打卡。下阶段目标:70kg,期限:三个月。”
阿斗举手敬礼:“收到!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下次能不能申请红烧排骨?我馋得做梦都在啃骨头。”
七七笑出声,伸手去揉他新长出来的发茬,软软绒绒的,像春天最嫩的那片草。
她想:胃出血会留下疤痕,可是疤痕里也会长出新的胃口;人会瘦下去,也一定可以再胖回来,只要有人愿意为他一直开火、一直添柴。
而她,愿意做那个永不熄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