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城破众生相(第2页)
盛京城东南,靠近福胜门(大南门)的狭窄胡同区,已彻底沦为炼狱的延伸。这里没有旗兵主力的殊死抵抗,只有最原始的求生欲驱动的混乱奔逃。尖叫、哭嚎、咒骂、牲畜的嘶鸣、重物倒塌的轰鸣,各种声音搅拌在一起,形成令人崩溃的噪音洪流。
镶黄旗包衣奴才乌尔昆,此刻正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拖着他年幼的小主子——镶黄旗某牛录章京的独子,一个叫阿克敦的、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在迷宫般的破败小巷里没命地奔逃。阿克敦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小脸煞白,只会闭着眼发出断断续续的、小猫似的呜咽。乌尔昆自己的辫子也跑散了,油腻的头发糊在满是汗水和黑灰的脸上,粗布袍子被扯得稀烂,露出里面同样肮脏的皮肉,一只脚上的破靴子也不知丢在了哪里,光脚板踩在冰冷的、混杂着碎瓷和血污的泥泞里。
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烧红的刀子,肺叶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除了阿克敦的呜咽,就是自己心脏擂鼓般疯狂的跳动。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出这座正在被猩红魔鬼吞噬的死城!把小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只要主子活着,他乌尔昆这条贱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让开!滚开!狗东西!”乌尔昆嘶吼着,用肩膀狠狠撞开一个挡在狭窄巷口的、抱着包袱瑟瑟发抖的老汉。老汉趔趄着摔倒,包袱散开,几个冻得梆硬的窝头滚落泥水。乌尔昆看都没看一眼,拖着阿克敦继续狂奔。
前面巷口人影一晃,一个瘦小的身影似乎也想挤过去。乌尔昆想也不想,下意识地、习惯性地扬起手,狠狠一巴掌掴了过去!那动作娴熟得如同呼吸,是他十几年包衣生涯里,对那些地位更低贱的汉奴、阿哈们最常用的手段。
“啪!”一声脆响。
被打的人影一个趔趄,撞在斑驳的土墙上,缓缓转过身。
一张年轻却麻木枯槁的脸映入乌尔昆眼中。是个汉人青年,穿着破烂的单衣,脸上还有几道未愈的鞭痕,其中一道从额角斜拉至下巴,显得格外狰狞。那双空洞的眼睛在看到乌尔昆和他拖着的、穿着华丽小箭袖的阿克敦时,骤然爆射出刻骨铭心的怨毒!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乌尔昆的眼底。
乌尔昆心里猛地一咯噔,一种不祥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这张脸…这鞭痕…他恍惚记起,去年冬天,这个汉奴似乎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偷了主子的半块饽饽,被他亲手绑在马桩上,用蘸了盐水的皮鞭抽得死去活来…那道疤,就是鞭梢刮过留下的…
“狗…奴才…” 那汉奴青年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佝偻着身体,一只手却死死按在腰间鼓囊囊的破布下。
乌尔昆头皮瞬间炸开!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想后退,想绕过这个煞星,但狭窄的巷子被后面涌来的人流堵死。他想求饶,喉咙却像被堵住。他想举起小主子阿克敦当盾牌…
太晚了。
那汉奴青年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野兽般的疯狂和同归于尽的快意。他猛地从破布下抽出一柄磨得雪亮的、用来切草的铡刀片!没有呐喊,没有犹豫,只有用尽全身力气、无声无息的一记横削!
一道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白光,在乌尔昆因极度惊骇而放大的瞳孔中骤然闪过。
剧痛!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温热的液体喷泉般涌出,溅了被他下意识挡在身前的阿克敦一头一脸。世界在他眼中猛地倾斜、旋转,然后重重地拍向冰冷泥泞的地面。他最后模糊的视野里,是阿克敦那张被鲜血染红、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小脸,和那个汉奴青年拖着铡刀片、头也不回冲入更黑暗小巷的背影。
巷子里短暂的死寂被更大的混乱尖叫淹没。
十字街口,最后的抵抗如同风中残烛。
安郡王岳乐拄着长刀,单膝跪在血泊尸骸之中,每一次沉重而艰难的喘息都带出大股大股的血沫,染红了他虬结的胡须和前襟破碎的甲叶。他破碎的视野里,那片象征着毁灭的猩红浪潮,正以无可阻挡的势头碾压而来。枪声如同连绵不绝的冰雹,每一次齐射都精准地削去他身边最后几名巴牙喇勇士的生命。一个忠心耿耿的戈什哈扑到他身前,试图用身体遮挡,瞬间就被三颗铅弹同时洞穿,滚烫的血溅了岳乐满头满脸。
“王…王爷…走…” 戈什哈倒下前最后的遗言淹没在喧嚣里。
走?往哪里走?
岳乐浑浊的眼睛费力地抬起,越过层层叠叠的尸体,望向十字街东北角。那里,原本矗立着盛京城的地标——巍峨的钟鼓楼。此刻,鼓楼早已在最初的炮击中化作一堆冒烟的瓦砾。而那座高耸的钟楼,也只剩下半截残躯,摇摇欲坠。一面巨大的、代表大清皇权的明黄织金龙旗,仍顽固地悬挂在仅存的半截钟楼最高处,在呼啸的北风和弥漫的硝烟中,剧烈地翻卷着,发出扑啦啦的悲鸣,如同这垂死帝国最后的喘息。
那旗帜,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岳乐破碎的心肺。
就在这时,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嗡鸣声压过了所有喧嚣,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磨牙声,让岳乐残存的意识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目光投向猩红浪潮的后方。
几个李家军士兵正奋力推动着一个沉重、黝黑、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钢铁巨物。它有着一个巨大的、如同磨盘般的圆盘,圆盘上赫然分布着六个黑洞洞的、粗大的枪管!那狰狞的造物被迅速推到了李家军战线的最前沿,稳稳地架设在了一堆由尸体和瓦砾临时堆砌的掩体之后。一个戴着深蓝镶边军官帽的李家军把总,嘴角叼着一支点燃的纸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他熟练地转动着那钢铁怪物侧面的一个沉重曲柄。
“呜——嗡——咔哒!”
随着金属摩擦咬合的刺耳噪音,那多管圆盘猛地转动起来!
岳乐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本能地想要嘶吼示警,但喉咙里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下一刻,死亡的风暴降临了!
“突突突突突——!!!”
那六根粗大的枪管,以超越人类想象的恐怖速度,疯狂地喷吐出长长的、连续不断的炽热火舌!那不是燧发枪的间歇性齐射,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金属洪流!暴雨般的铅弹,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密不透风的扇形死亡弹幕,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过整个十字街口!
砖石、木料、尸体…所有挡在这道金属风暴前的物体,瞬间被撕扯得粉碎!一个试图从侧面民房窗户跳下偷袭的索伦弓手,人在半空就被至少七八颗铅弹同时命中,身体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打得凌空解体!几个躲在街角石敢当后面准备投掷火药罐的满洲兵,连同他们赖以藏身的厚重石碑一起,被狂暴的弹雨打得碎石横飞,血肉模糊!
那令人牙酸的“突突突”声,成了这片修罗场唯一的主宰。它持续不断地咆哮着,像死神的织机,冷酷地编织着毁灭的罗网。
岳乐眼睁睁看着那道代表死亡的火线,如同巨神的犁铧,正朝着他所跪的位置,无情地犁过来!弹雨打在他身前堆积的尸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溅起大蓬大蓬的血肉碎末。他身边最后一名试图举盾护卫的亲兵,连人带盾瞬间被洞穿、撕裂!
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岳乐的心脏。他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那半截钟楼上,仍在硝烟中猎猎翻卷的明黄龙旗。他破碎的肺叶艰难地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沾满血污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想发出最后一个音节,一个属于爱新觉罗氏、属于大清的图腾:
“龙…”
“突突突突——!”
狂暴的金属风暴没有丝毫停顿,无情地扫过。
岳乐拄刀挺立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数无形的巨锤同时击中。那身象征满洲最高武力的巴牙喇重甲,在足以撕裂砖石的加特林机枪弹雨面前,脆弱得像一层薄纸。他的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抛起,旋即又重重摔落在他脚下那片由满洲勇士鲜血浸透的泥泞之中。最后映入他扩散瞳孔的,是那半截钟楼的剪影,以及钟楼上那面剧烈抖动的明黄旗帜。
几乎就在岳乐倒下的同时,那咆哮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的加特林机枪的枪口,终于微微抬高,炽热的死亡风暴如同毒龙抬头,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狠狠撞向了十字街东北角那仅存的半截钟楼!
“轰!哗啦啦——!”
密集到无法分辨的弹雨,疯狂地啃噬着钟楼摇摇欲坠的砖木结构。承重的巨柱在呻吟中断裂,本就残破的楼体剧烈地颤抖、扭曲。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断裂声和无数砖石瓦砾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轰鸣,这座象征着盛京时间的古老建筑,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在漫天烟尘中,如同一个被抽掉了骨节的巨人,悲鸣着、无可挽回地朝着十字街轰然坍塌!
巨大的烟尘冲天而起,如同为这座陷落的都城升起了一道污浊的丧幡。
烟尘稍稍散去。在那堆巨大的、尚在滚落砖石的废墟顶端,那面巨大的明黄织金龙旗,被一根断裂的沉重横梁死死压住。曾经耀眼的明黄色,此刻沾满了尘土和不知是谁的暗红血迹,如同一条濒死的黄龙,无力地瘫软在象征着帝国崩塌的瓦砾之上。旗面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金龙,被撕裂了大半,仅存的龙首部分也扭曲变形,空洞的龙眼茫然地望着铅灰色、硝烟弥漫的天空,仿佛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神话的终结。
最后几缕硝烟,如同幽灵的手指,缓缓抚过这片死寂的、被铅弹和鲜血彻底犁过一遍的十字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