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蒹葭 作品

第351章 血途归南(第2页)

城内一处靠近“抚近门”的街巷,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巷战。火焰在倒塌的房屋梁柱上噼啪燃烧,浓烟滚滚。断壁残垣间,到处是倒毙的尸体,穿着蓝甲的清军,披着红甲的李军,还有更多来不及逃走的平民。一个穿着绸缎、梳着旗头的老妪,蜷缩在自家被炸塌了一半的门槛旁,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冰冷僵硬的婴儿。婴儿的小脸被烟灰熏得乌黑,眼睛紧闭着。老妪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燃烧的天空,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哼唱一首早已失传的摇篮曲。她身边,一个穿着破烂号衣的清军伤兵,腹部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正用尽最后的力气,徒劳地想将那些温热的脏器塞回腹腔。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逐渐涣散,最终手臂无力地垂下,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单调地回响。

这些破碎而残酷的画面,如同无声的默片,在多尔博的眼前一幕幕闪过,冰冷而清晰地记录着这座城池的死亡过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硝烟、血腥、皮肉焦糊、粪便以及一种城市大规模死亡后特有的、甜腻的腐败气息。

多尔博拉着苏泰,艰难地在混乱的难民潮和不断涌入城中的李家军缝隙中穿行。他们目标明确——城北,那座曾经显赫无比的睿亲王府。越靠近内城,景象越是触目惊心。昔日繁华的街道变成了修罗场,尸体横七竖八地堆积着,鲜血在冻土上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壳。溃散的清军如同没头的苍蝇,与冲进来的李家军展开绝望的巷战,每一次短兵相接都伴随着生命的快速消逝。

当他们终于冲进睿亲王府那扇被砸开、朱漆剥落、沾满血手印的大门时,府内已是一片狼藉。昔日精美的园林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假山倾颓,池塘冻结,名贵的花木折断在雪地里。仆役早已跑光,只剩下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包衣,瑟缩在角落里,看到多尔博,如同看到救星般哭喊起来:“贝勒爷!您可回来了!福晋…福晋在后堂佛堂!”

多尔博的心猛地一沉,拉着苏泰,不顾一切地穿过凌乱的庭院和回廊,冲向王府深处那座供奉着萨满神像和祖宗牌位的佛堂。

佛堂内,光线昏暗。浓烈的檀香混合着另一种刺鼻的气味——那是焚烧纸张和绢帛的味道。

乌兰格格背对着门口,静静地跪在蒲团上。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旗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在她面前,一个硕大的铜火盆正熊熊燃烧,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她平静得近乎诡异的侧脸。她正将一卷卷书册、字画,甚至一些明黄绸缎的卷宗,从容不迫地投入火盆之中。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这些承载着爱新觉罗荣耀和机密的物件,发出噼啪的脆响,迅速化为灰烬和袅袅上升的青烟。

“额娘!”多尔博冲进佛堂,声音嘶哑。

乌兰格格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她将手中最后一卷画轴——那似乎是一幅描绘太祖努尔哈赤十三副遗甲起兵的工笔画——投入了火海。画中的英雄人物在烈焰中扭曲、卷曲、化为乌有。

“你回来了。”她终于缓缓转过身,声音异常平静,像一泓不起波澜的古井水。她的目光落在多尔博身上那件肮脏染血的汉人短褐上,又扫过他身后同样狼狈却眼神坚毅的苏泰,没有惊异,没有责备,只有一丝了然的疲惫和深沉的悲悯。

“额娘!快跟我走!城就要破了!”多尔博急切地上前,想去拉母亲的手。

乌兰格格却轻轻避开了他的手。她站起身,走到佛龛前,拿起一块洁白的绸布,仔细擦拭着上面一尊小小的、镶嵌着绿松石的白海青神偶——那是萨满信仰中沟通天地的使者,也是她科尔沁母族的象征。

“走?去哪里?”她淡淡地问,目光依旧停留在神偶上,手指轻柔地拂过它冰冷的羽翼,“给李长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杀我。”她抬起头,看向多尔博,眼神复杂,有慈爱,有痛楚,有解脱,还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博儿,你穿着这身衣服回来…很好。真的很好。你终于…选对了路。”

佛堂外,喊杀声、爆炸声越来越近,如同汹涌的潮水拍打着堤岸,预示着最后的崩塌时刻。火光透过窗棂,在乌兰格格平静的脸上跳跃。她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然。她将擦拭干净的白海青神偶轻轻放回佛龛,然后,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向着南方——那炮火最猛烈、喊杀最震天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她从未向任何人低下的、高贵的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