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蒹葭 作品

第311章 望风而降

崇祯十七年三月的风,刮过山西高原,已带上了塞北特有的、刀子般的凛冽。李自成的大纛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数十万大军如同黑色的铁流,碾过刚刚解冻的土地,向着帝国的北疆心脏——北京,滚滚东进。自太原北上,除了宁武关那座用七万条性命填平的血色关隘,竟再未遇到像样的抵抗。恐惧与绝望如同瘟疫,沿着大顺军的进军路线疯狂蔓延,将一座座雄关重镇的脊梁,无声无息地腐蚀、折断。

三月初一,大同。这座九边锁钥的城门洞开,总兵姜镶那张带着谦卑笑容的脸庞,在初春微弱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代王府的金顶在远处沉默地闪耀,而宣大总督王继谟,此刻却远在百里之外的阳和卫(今山西阳高),如坐针毡。

阳和卫的关帝庙里,香火缭绕。一身绯袍、面容枯槁的王继谟立于关帝神像前,须发微颤,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关圣帝君在上!今流寇猖獗,国难当头!我辈世受国恩,当以死报效!诸君当与本督同心戮力,共守疆土!若有二心,神人共戮!”他慷慨激昂,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堂下肃立的文武官员。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死寂。将领们低垂着头,眼神闪烁,躲避着他的目光;文官们面无表情,嘴唇紧闭。那庄重的誓言,落在空旷的大殿里,如同石沉大海,只激起一片尴尬的、名为“默默虚应”的涟漪。王继谟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

当夜,阳和卫的暗流终于冲破了堤坝。亲信惊慌来报:城内外驻军异动频频,各部将佐府邸灯火通明,往来密使不断!更有人直言,已备好牛酒彩绸,只待“新主”驾临!王继谟如遭雷击,最后的幻想彻底破灭。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总督威仪、守土之责,仓惶召集起仅存的百余亲兵,带上象征最后一点权力的库银饷箱,趁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如同惊弓之鸟,悄悄打开了阳和卫的后门,策马狂奔,向着北京的方向亡命逃窜!

然而,这最后的逃亡,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行至半途,荒野寂寥,寒风如刀。突然,护送的亲兵中爆发出一声唿哨!紧接着是无数贪婪的呐喊:“动手!抢银子!抢好马!”那些平日里忠勇的亲随,此刻眼中只剩下对财货的疯狂!他们如同饿狼扑食,蜂拥而上,刀鞘砸向昔日同袍,争抢着沉重的银箱,抢夺着最好的战马!王继谟被这突如其来的叛乱惊呆了,勒马在原地徒劳地嘶吼、呵斥,声音却被淹没在哄抢的喧嚣中。片刻之间,饷银被劫掠一空,好马被抢夺殆尽,叛兵们带着得手的狂喜,呼啸着消失在荒野深处,只留下王继谟孤零零一人一骑,在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形同乞丐。

就在他茕茕孑立、悲愤欲绝之时,阳和卫的方向,却隐隐传来了喧天的锣鼓和欢呼声。兵备道于重华,这位阳和实际的掌控者,正率领着全城士绅百姓,“郊迎十里,士民牛酒塞道”,以最盛大的仪式,迎接着李自成派来的前锋将领。阳和卫,这座王继谟弃如敝履的重镇,已然在大顺的旗帜下,完成了它无声的易帜。

王继谟望着阳和卫方向那升腾的喧嚣烟尘,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和身下那匹瘦弱的老马,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颤抖着,用冻僵的手指,在冰冷的马鞍上铺开一张皱巴巴的纸,蘸着墨汁(或许还有未干的泪水),写下了那份字字泣血、荒诞绝伦的请罪奏疏:“……臣茕茕孤身,饷银尽失,亲兵溃散……大势已去,回天乏术……止有归命于皇上而已……”他将这封浸透着绝望的奏疏交给一个同样落魄的随从(或许是仅存未叛的),目送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北京的官道尽头。

数日后,当这封奏疏历经辗转,终于摆上崇祯皇帝那同样冰冷的御案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份同样出自皇帝之手、却比王继谟的奏疏更加荒谬绝伦的朱批谕旨:“姑着戴罪收拾兵将,立解云(大同)围!”此时,大同城头早已飘扬着“闯”字大旗数日!皇帝竟在命令一个丢失了所有辖地、身边连一个亲兵都不剩的光杆总督,去“收拾”那根本不存在的兵将,“解救”一座早已陷落、并且是主动投降的城池!这道穿越时空的荒谬旨意,如同大明王朝临终前一声凄厉而怪诞的哀鸣,在历史的荒原上回荡,成为军事史上绝无仅有的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