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崇祯筹饷记(第2页)
当周奎捧着这沉甸甸、还带着女儿体温的五千两银票时,眼神却闪烁不定。回府的路上,他摩挲着银票,仿佛能听到库房里那些金银锭子正在焦急地呼唤他。他坐在昏暗的书房里,对着烛火思忖了许久。最终,一咬牙,抽出了其中两千两,小心翼翼地锁进了自己的小金库。然后,他换上一副“竭尽所能”的沉重表情,将剩下的三千两银票,恭恭敬敬地呈送进了宫。
当那薄薄的三千两银票再次放在御案上时,崇祯帝看着那刺眼的数字,再想想岳丈之前哭天抢地的表演,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连自己的国丈,帝国的勋戚,都如此贪婪无耻、阳奉阴违!国丈尚且如此,那些勋贵大臣们……
他绝望的目光扫过殿外。一场注定徒劳的“劝捐”大戏,在八位帝国最显赫的勋贵重臣身上,轮番上演:
魏国公徐弘基(世袭罔替勋贵):这位太祖开国功臣徐达的后裔,听闻皇帝召见劝捐,立刻“旧疾复发”,由家丁抬着软轿、一路呻吟着入宫。伏在丹墀下,气若游丝:“陛下……臣……臣愧对祖宗啊!这些年……府中田庄连年遭灾,佃户逃亡,入不敷出……臣……臣恨不能变卖家产以报国,可……可那些祖产都是太祖高皇帝所赐,臣……臣万死不敢变卖祖宗基业啊!臣……臣只能捐出府中积攒的……五百两……孝陵松柏钱……”他颤巍巍掏出一个瘪瘪的锦囊,里面是几块散碎银子和一串用于祭祀孝陵的铜钱,仿佛拿出了全部身家性命。
驸马都尉冉兴让(皇亲):身为崇祯帝的妹夫,冉兴让一脸“与国同休”的悲壮:“陛下!臣虽为驸马,然家中用度皆仰仗俸禄与些许皇庄产出,实无余财!然国难当头,臣岂能坐视?臣已命贱内变卖所有陪嫁首饰、锦帛,连同臣历年积攒的俸禄……共得纹银八百两!虽杯水车薪,亦是臣全家一片赤诚!”他呈上的银票崭新,数额不大却显得格外“真诚”,绝口不提城外那几处收益丰厚的田庄和商铺。
成国公朱纯臣(世袭勋贵):这位掌管部分京营的国公爷一脸肃穆,忧国忧民:“陛下!臣深知前线将士缺饷之苦,心如刀绞!然臣所掌京营军费,历年亏空巨大,兵部拖欠甚多,臣早已自掏腰包垫付了不少……唉!臣府中如今也是捉襟见肘,库房空空如也!然臣愿再节衣缩食,从府中下人月例里再挤出……三百两!聊表寸心!”他痛心疾首地强调着军费亏空和垫付,仿佛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三百两捐得如同剜肉。
襄城伯李国桢(新晋勋贵):李国桢演得最为“惨烈”。他当着皇帝的面,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陛下!臣无能!臣该死啊!臣恨不能变卖家宅祖坟以充军资!奈何……奈何臣那点微末家产,皆是祖宗所遗,族中耆老百般阻挠,言卖祖产乃不孝大罪!臣……臣只能……只能捐出臣这身蟒袍!此乃陛下所赐,臣愿典当换银,以资军用!”说着就要解官袍,被内侍死死拦住。最终,在皇帝疲惫而厌烦的目光中,他“无奈”地捐出了五百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内阁首辅陈演(文官之首):老首辅陈演颤巍巍出列,老泪纵横,将“清贫”二字演绎到极致:“陛下……老臣两袖清风,为官数十载,家中唯有破屋数椽,薄田几亩,仅够糊口。儿孙众多,嗷嗷待哺……老臣……老臣实在无颜啊!唯有将……将老妻当年陪嫁的一根银簪……还有老臣这月俸禄……凑足二百两……献于陛下!虽九牛一毛,亦是老臣拳拳之心!”他掏出的银票皱巴巴,混杂着几块小银锭,仿佛倾家荡产。
兵部尚书张缙彦(掌军需):这位掌管天下兵马钱粮的尚书大人一脸“精明”的为难:“陛下明鉴!臣非不愿捐,实乃……实乃深谙钱粮运转之道。军费浩繁,非一人一家所能济。臣若贸然捐巨资,恐引起百官恐慌,市井动荡,于大局反而不利!且臣身为兵部堂官,更需以身作则,秉持‘清廉’二字,方能使将士信服。臣……臣捐俸禄半年,计……一百五十两。此乃权衡利弊之策,万望陛下体察臣之苦心!”一番“高论”说得冠冕堂皇,捐得却少得可怜,还自诩深谋远虑。
大学士李建泰(曾自请督师):李建泰不久前还慷慨激昂,自请督师山西,一副忠肝义胆。此刻面对真金白银的捐款,却换了副面孔。他长叹一声,显得无比“沉重”:“陛下,臣……臣前日请缨出京,已变卖祖田筹措军资,如今家徒四壁,囊空如洗!臣恨不能将一身血肉化作军饷!然……然臣此心可昭日月!臣愿立下字据,待臣督师得胜,缴获闯贼资财,必十倍、百倍偿还国库!眼下……臣唯有……唯有这五十两……惭愧,惭愧至极!”空头支票开得震天响,实际拿出的银子却寒酸得令人发指。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之心(内宦之首):这位天子家奴,表面功夫做得最足。他跪伏在地,声音尖利而“忠诚”:“皇爷!奴婢们的一切都是皇爷和娘娘赏的!国难当头,奴婢们就是砸碎了骨头熬油,也要报效皇爷!奴婢已传令各监局,凡七品以上内官,皆捐俸禄三月!奴婢……奴婢愿捐出全部积蓄……纹银一千两!虽微不足道,亦是奴婢一片赤心!”一千两,在勋贵中算“巨款”了,但谁都知道,这位大太监在宫外置办的产业、藏匿的财富,何止百万?这点钱,不过九牛一毛,更像是精明的政治投资。
乾清宫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八位重臣或虚伪、或哭穷、或狡辩的声音余音,混杂着他们奉上的那些“杯水车薪”的银票散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显得如此刺眼和可笑。崇祯帝朱由检颓然跌坐回冰冷的龙椅,望着阶下这群蟒袍玉带、冠冕堂皇的帝国柱石,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殿外的朔风冷上千百倍。帝国的血脉早已被这群蛀虫吸干,而最后的挽歌,竟是由他们亲手,用贪婪和虚伪,在这金銮殿上奏响。李自成的马蹄声,仿佛已在殿外响起。